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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ITAS YOUTH】四月小說新人賞|葉家良〈Run, My Boy〉

by 葉家良

葉家良

北屯長大。畢業於中山大學社會學系。目前生活於台中,最喜歡的城市是高雄。準時下班中。

執行編輯‧黃于真、何妍萱! 指名推薦

若說生命是場巨大的出逃,那一半的意圖可能都源自職場與資本主義。以辦公室為背景,直到作者第一次讓「逃」字出現,篇名的「Run」才從單純的行爲被賦予了明確的意圖,也是從那時起,敘述者開始擁有情緒,並意識到自己對逃離此時此地的迫切。劇情簡單,但不落俗套,敘事者始終戲謔的口吻也引人發笑,是讀來頗具迷因感的勸世小品。(執行編輯/黃于真)

我喜歡這篇小說把在工作中掙扎、想要逃跑的內心活動寫成荒唐鬧劇,故事的節奏俐落、劇情超展開讀起來新鮮有趣,從開頭彷彿是「塊陶」迷因的Run到結尾張愛玲式的「噢,你也在這裡嗎?」都讓人顆顆笑死,笑一笑之後都不知道是在笑故事、笑角色、還是笑著人人或多或少可以投射的社畜悲歌呢?(執行編輯/何妍萱)

Run, My Boy

看見字跑走時,我打了一個噴嚏。

十四大小、標楷體、黑色,單行間距、左右對齊、第一行位移0.85公分。字數統計,45687、45686、45685……

字不斷跑出文件。它們按照閱讀順序,移到螢幕左側邊緣,坐溜滑梯一般滑出螢幕。跳到桌面的L型資料夾後,沿咖啡杯底部,朝桌子與牆壁的縫隙前進。來到螢幕後,它們跳上電線,模仿泰山盪到我腳邊的主機。最後,它們鑽進主機殼的散熱孔,從USB插口竄至地面,往辦公室的玻璃門奔馳。

完蛋。前天經理才叩、叩、叩踏著靴子,規定我今天下午前交件。如果開天窗,不知道經理會口吐什麼芬芳,還得加三天班重打,一毛加班費都沒有。

午休的辦公室只剩我與前輩。他趴在隔壁桌上,後頸內折一百八十度,兩眼緊閉,胸口與後背突起的駝峰像是海浪般起伏。

我害怕吵醒他,只好抿著嘴,揮舞雙手,希望字浪子回頭。

它們整整齊齊,頭也不回。

我關閉檔案,阻斷它們的路。

然而,字仍然能穿出檔案與桌面的縫隙,依循一樣的路線離開。

按下主機電源鍵,拔掉螢幕HDMI線,依然無法阻止它們。

我彎下腰,手掌凹成弧形,小心翼翼地撈向不斷前進的字。

唉喲!手像是遭幾千根針扎到一般的疼。

我甩著手,又打了噴嚏。

赫然發現,公司裡煙霧繚繞。轉頭一望,經理的辦公桌燒了起來。

一定是經理位置後方那尊財神爺惹的禍。

公司規定,每天首位進辦公室的人要替神像點香。只是不知道經理哪裡買的香,點燃時,頂端的火光都會如火箭升空般爆燃,噴發濃霧。每次都得將空氣清淨機開到最大,否則離神像好幾個座位遠的我會燻得暈頭轉向、鼻孔流下一道瀑布。昨天輪到我點香,發現清淨機的風扇熔出拳頭大的洞。往裡面一瞧,厚厚煙灰填滿濾網的縫。還可以用啦,報告書呢?經理說。總有一天公司會因為財神爺而香火鼎盛,我想。

烈焰熊熊燃燒,火舌沿經理桌上雜亂的文件竄飛,幾粒火星彈到手臂,痛得我用力甩了甩。

我晃動前輩,他卻一把拍開我的手。

「起來!起來!火燒屁股啦!」我朝前輩耳邊嘶吼。

煙霧竄進前輩的鼻孔。他開始打呼,越來越大聲。我持續吼叫,但於轟隆轟隆的鼾聲之中,彷彿有人替我戴了降躁耳機,使我聽不見自己講什麼。

前輩油膩的頭髮,針一般刺的茂密鬍子,下巴與蘋果一樣大顆的痘。

唉,不怪前輩,他已經熬夜加班八天了。如果公司立刻給付這幾年的加班費,他就可以退休了。

前輩總是叫我快走,午餐時間到就快走,下班時間到就快走,趁還能走的時候快走,最好用Run的。

前輩第一次要我Run,是我剛進公司第三個禮拜。當時,下班前十分鐘,經理請我問前輩公司公文取號、掛文進業務單位的流程。

「Run, My Boy。」前輩說。

「Run?Run什麼?送公文要用跑的?不能騎車嗎?」我問。

「Run Away啊!你怎麼剛來就這麼遲鈍?」

我愣愣地望向前輩。

「我統計過了,所有離職人員平均在職時間九個月,中位數七個月,六成的人會在一年內離職……」

「等等、等等,那你幹嘛不跑?」

前輩盯住我,身體僵直,張大的嘴一言不發,像是沒睡飽的殭屍。我癢得抓了一下手臂,原來是害怕爬行於毛細孔。

突然,前輩全身劇烈抖一下,翻了白眼。

他站起來,伸懶腰,打出長長的嗝,與我相視。

「怎麼了?」前輩的聲音突然變得有精神,彷彿現在才是一天的開始。

「公、公文。」我聽不太見自己的聲音。

「什麼公文?」

我重述問題。前輩哦了一聲,開始解釋。

說明完,前輩望手錶一眼,俐落地收拾起辦公桌。六點一到,他便立刻起身,走向打卡機。

那是前輩少數準時下班的日子。

想起前輩像是中邪的樣子,使我有些理解字的逃跑。如果它們真的隨四處抄來的報告書檔案抵達影印店的電子信箱,從影印機嘎嘎列印、裝訂成冊,與公文掛進業務單位後,除了審查委員,便不會再有人瞧過任何一眼——這幾天,我也有類似的感受。某些時刻,我會驚醒一般想起自己坐在辦公室,而十根手指正自動而準確地敲落鍵盤。向下堆疊的報告書逐漸縮小與模糊,我與字的距離越來越遠,像是中間存在什麼東西不斷推開我們。

報告書只是四萬六千個字堆在一起,而我僅負責動手指使按鍵導電。隨恍恍惚惚不斷推進,我們成為做了一堆事情,卻不知道在幹嘛的,小廢物。

又一粒火星彈到手背。

火舌蔓延,捲動空氣的速度越來越快,轉眼間燒到前輩隔壁的桌子。

前輩不知道是做了惡夢,還是濃霧太過嗆辣,眼角不斷流下眼淚。眼流滑落他臉龐,一滴滴掉落地面,形成細小溪流,阻斷字離開的路線。

仔細一瞧,「以」背起歪歪的「文」,「化」拖拉「路」的一腳,逆著溪流,一稀哩嘩啦流洩。

「一起逃跑吧!」我使盡全身力量大吼,聲音貫穿前輩的鼾聲,震動我的耳膜,這大概就是連自己都感動的意思。

我伸出手,架住前輩兩隻胳肢窩下方,咬緊牙關,撐起他的身體。

比想像的重,我只能沉沉移動腳步。

我跟著字走,一步,兩步,三步,三點五步……

濃霧呵呵呵笑出聲,它伸出無數隻手,抓住我的肩膀、手臂、腰、大腿、腳踝……

既暖和又冰冷的感觸,使我的雞皮疙瘩掉滿地。濃霧踩到滾動的疙瘩,摔了一跤。

就是現在!

我彎下腿,用力一蹬,撞開辦公室的玻璃門。

趁濃霧還未起身,我扛著前輩,站在陰暗的走廊,雙眼張望。

滅火器、滅火器、滅火器……

應該要像太陽一樣顯眼的紅色筒狀物竟然連個影子都沒有。

仔細想想,進公司後,壓根沒看過滅火器。到底是經理為了省錢沒買,還是我防災意識薄弱,沒有摸清楚這裡的防災系統?再仔細想想,這麼大坨的煙霧,天花板的警報器居然沒有響,不,搞不好連煙霧偵測器都沒裝,逃生梯呢?好像也沒瞧見。

老天!如果濃霧沒掐死我,我也沒烤成肉乾,我一定會檢查辦公室每個角落,或是拿出零點六個月的年終,貼補公司購買救災器材。

猶豫之間,濃霧撞開玻璃門,再度呵呵呵笑出聲。

它延展身體,濃烈的灰濛阻擋逃生口。

我胸口的起伏幅度變大,吸入的氧氣越來越混濁。稀薄的煙跑入氣管,阻塞血管、細胞、神經。氧氣塞在路上,狂按喇叭,噪音使濃霧原本就朦朧的樣子越來越模糊。

我不禁單膝跪地,思緒開始咳嗽。

前、前輩,咳咳,我不該,咳,不該因、因為你打嗝的樣子太過愚蠢而忽視你智慧結晶文明瑰寶般的建言,咳咳咳咳咳咳。

精神渙散之際,我依稀看見濃霧緩緩走來。

忽然,一排字脫隊,朝我衝來。

八個英文字母,兩個標點號:Run, My Boy!

其他字隨之轉向,拆分兩批。一批衝到濃霧底下,扯住濃霧,另一批則竄至我腳邊。

鞋底下匯聚越來越多的字。它們像是螞蟻搬運食物,抬起我與前輩,朝走廊另一端的廁所前進。

我站在字上,有股衝浪的錯覺。移動速度越來越快,米黃色的廁所門近在眼前。

字撞開門,放下我與前輩。

原來這就是文字的力量。

我蹲下,撐開胸腔,一口口吸入新鮮空氣。陽光透進氣窗,照亮飄落的細塵。這幅便祕總會見到的景象竟然如此動人。

動人,真是動人的形容詞。經歷剛剛的一切,我才發現自己還保有情緒的波動。生氣、緊張以及在乎。

或許驚醒與距離感,是一種自我保護——它們蓋了外觀樸實而內裝齊全的避難屋,藏匿珍貴的事物。畢竟人還是得顧肚子,麵包與理想,小孩子才能做選擇。面對心靈烏煙瘴氣的必然,必須以迂迴直面。

只是,我不小心習慣它們躲起來,以致忘記濃霧遮掩的一切。所幸現在,我感覺,全回來了。

然而,回來的不只在乎,還有恐懼。

還能躲多久?

我、前輩還是字,現在都被困在狹小的廁所裡。要嘛濃霧撞開門掐死我,要嘛經理發現報告書一片空白後,先羞辱我祖宗十八代,再叫我重寫。

冷靜使等同死亡的空虛更加清晰,人生跑馬燈倏地轉動起來,背景響起我記憶裡第一首記住的歌曲:感恩的心,感謝有你,伴我一生讓我有勇氣做我自己……

「廁所沒有逃生標誌是有道理的。」我對身旁圍繞的字苦笑。

它們不理會我,爬到躺坐在旁的前輩頭頂。它們密密麻麻堆疊,一層層聚集,組成一隻手掌。字構成的五根手指抓緊前輩沾滿灰的後腦,掌心處的字用力一推,將前輩的臉壓進馬桶。

頓時,前輩的臉龐、頭髮和後頸浸入馬桶水。

「咳、咳咳咳……」

前輩仰頭,關節喀拉喀拉地聲響,原本一百八十度與下巴重疊的頸部轉直,鼻孔與嘴巴噴出馬桶水,幾滴彈濺至我手背。

「咳、咳咳,不是還有十分鐘?」前輩打了哈欠,一手伸懶腰,一手撥開頭上的字。

「失火了,再睡就不用醒了。」

「拿滅火器啊。」

「滅火器在哪?」

「這裡啊。」

「啊?」

前輩捏住下巴一根鬍子,用力拔下。

「借我過。」前輩說。

我狐疑地看向前輩,別過身。

前輩轉開把手,推開門。濃霧剛好甩開擋住它的字,伴隨烈焰朝廁所迎面衝來。

前輩將鬍子刺向下巴——砰一聲,痘痘爆開,炸出濃烈的米色液體。

他朝廁所門口噘起下巴,一批又一批的液體噴灑於濃霧。濃霧節節後退,尖叫。不久後,濃霧與火焰化成蒸氣,燃燒的聲音淡出空氣。

我睜大眼,張大嘴,愣愣望著前輩救火。他從容的樣子,彷彿剛剛不是在躲避火勢,只是換地方睡覺而已。

漸漸地,走廊剩火光殘存的焦黑,米色液體的噴發減弱,停止。

「學個經驗。」前輩抽出水箱上的衛生紙,抵住流血的痘疤。他揮揮手,走回辦公室:「記得清乾淨,經理會唸。」

經理?啊,報告書——

我轉身,看見字重新整隊,浩浩蕩蕩地貼住隔板,攀爬至氣窗。一群字充作先鋒,撐開窗戶,讓後面的字跑出廁所。

走廊轉角響起叩、叩、叩的聲音。

我站起身,手伸向爬上氣窗的字,想起那股痛覺。

我的手停於字的上方。

似乎吸入太多空氣,我開始打嗝。靴子的聲音越來越響亮。我深呼吸,壓抑橫膈膜伸縮,抬高手,完全拉開氣窗。更多光線透進廁所,照亮逃跑的字。

頓時,我的雙腳動了起來。

我丟下我,緩緩跑上隔板,跟在字旁。我與字越跑越快。跑出氣窗時,速度已與光一樣。那些原本模糊的事物越來越近,我清楚地看見一切,包含前輩。我從未如此接近前輩與那些字,原來他的頭髮一點都不油膩,背也沒有駝峰。

「噢,你也在這裡嗎?」前輩說。

「我學會了。」說完,我們相視而笑。

至於報告書,就交給現在緩緩從廁所走回辦公室的那個我處理吧。等到六點,或是更晚,我再載那個我下班。相信那個我能內心毫無波瀾地面對經理以及往後工作的一切。現在,我要想想自己該在這個風光明媚的日子做些什麼。

四萬六千個字迅速散開,它們奔馳而混亂,於光線下織成不斷閃爍而變化的網。

我聽見自己喊:現在,Run, My Boy!

得獎感言!!ヾ(*´∇`)ノ

出差回家,等了好久的下午,夜晚來臨之際接到電話。每次看到評審會議的貼文,過了七點,總猜是否填錯聯絡資訊了。找自己的問題真的好難,又得反覆對文字說:回答我!look in my eyes, tell me!總之,謝謝台中嚕媽媽,這幾年,你總是第一個閱讀我的作品。謝謝同事和前同事,讓我知道那些感受是平凡的。謝謝《聯合文學》雜誌,提供這個機會。耶!

聯文短訪 (*´ω`)人(´ω`*)

Q 請分享本篇小說的創作理念?

A  起初想說對現在工作的感受,後來浮現字跑出螢幕的畫面,再聯想到吃屎哥逃跑時,Michael Porter Jr. 對他喊的那句話,於是故事開始走了。再後來,大學的知識溜進腦袋。故事似乎能跑了。

Q 小說中有許多很迷因感的對話和用字,如此選擇的原因是什麼?

A 先前以嚴肅文字創作的故事總是不太成功。後來想到文學課作業的回饋,更改行文風格,各種有趣的畫面開始出現,就變成這樣了。

Q 恭喜獲得獎金一萬元,請問你打算怎麼使用呢?

A 買魔物獵人,請可愛的嚕媽媽吃飯!

重磅點評| 文青上班之後 /胡晴舫

文青上班之後,會發生什麼事,二十世紀住在布拉格的卡夫卡哀戚地說,你會變成一隻散發惡臭、活在自己糞便的甲蟲,主管鄙夷,家人嫌棄,而你完全不明白為何這個世界從此不要你了。二十一世紀住在台中的葉家良因此悲鳴地喊,「Run, My boy!」

葉家良腦洞大開,寫下了這則新世紀文青悲歌的現代寓言。你以為《百年孤寂》很魔幻,天馬行空,對作者馬奎斯來說,不過是寫實主義。葉家良的魔幻寓言故事裡,上了班的文青變成每日不知所云的文字工人,成日東拼西湊,將四處抄來的文字收進所謂的公文檔案。打字也是很耗體力,完全是勞動活。故事主角成天劈哩啪拉敲鍵盤,卻「與字的距離越來越遠」,他累得要死,「成為做了一堆事情,卻不知道在幹嘛的,小廢物」。廢物,這個形容真是再精準不過。只要懷抱(過)一點文字的夢想,應該都會像我一樣立馬點頭同意。我們這類人在現實生活中真的就是廢物,他人眼中的甲蟲。

曾經喜愛的文字成了餬口的工具,想要逃跑,卻沾上了財神爺的香火,燒出了一屋子的烏煙瘴氣,本來和文字一起逃跑的「我」,變成一起困在辦公室的廁所,沒有滅火器,沒有逃生梯,換言之,沒有出路。故事裡的前輩決定刺破自己臉上的膿包, 噴灑出來的噁心液體發出夢想的屍臭,將火焰化成蒸氣,趁亂之間,文字居然整隊將他們以光速送到他們曾經相信的美好所在。

葉家良是年輕人,他依然相信文字的力量;我因而看見烏雲邊緣的那條銀線。

 

胡晴舫

台灣台北生,住過幾座城市,寫過幾本書,一個熱愛大自然的都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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