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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推薦】如霧籠罩海面的狡智詩學 —— 誰是無名人?

by 吳懷晨

《無名人》是一首奇異而深邃的長詩作——

全詩數百行,無一標點阻隔,如海浪無盡湧動;亦無明確分帖分首(僅靠跨頁區隔),偶爾穿插空白頁給潮汐喘息。詩句時而錯落斷裂;時而「一切是如何開始的呢海的起點無止無盡」一句獨頁複沓浮現。潮水起落的語言適合高聲誦讀,正如詩人歐思華自述,這是「一首大海的讚美詩」。

這也是一部後設詩學的鉅作。繼詩集《紀念碑》(Memorial)向《伊里亞德》致敬後,歐思華以《奧德賽》為素材,但卻在引述與編織之間,採用後設手法重新建構。於是,詩頁是容器,而奧德賽的敘事素材則如液態般自在無方向流淌。如同海洋般,既受束於岸,又超越了岸的限制,反覆擴張,沉浸者被引向迷離的詩意深處。

眾所皆知,荷馬史詩中的奧德修斯在征戰特洛伊之後,於海上歷經十年冒險方得歸鄉。《無名人》首頁,作者於前言道:

啟航特洛伊之前,阿加梅儂僱了一名詩人監視他的妻子,沒料到另一個男人用一艘船把那詩人送到一座岩石島,再誘拐了那人妻。阿加梅儂十年後返鄉,一進家門就命喪黃泉。

同一時間奧德修斯也啟航,被風吹離航道,又多漂泊了十年才返抵家門。和阿加梅儂不同的是,他的妻子,忠貞地,等著他。

顯然,《無名人》內容以兩位英雄在特洛伊戰爭後分歧的命運為對比。阿加梅儂帶著勝利的光環歸家,卻遭到妻子克呂泰涅斯特拉的背叛謀殺;而奧德修斯則憑藉他的機智,穿越海上重重厄難回到故土,重拾與妻子團聚之歡。然而,敘述中卻潛伏一位名不見經傳的身影——一位無名詩人。綜觀希臘典籍,那位被流放至石頭島的無名詩人從未出現在悲劇或其他史詩中,僅在《奧德賽》卷一稍縱即逝提及。

誰是無名人?

《奧德賽》開篇數卷,奧德修斯身影消失,他正被海精靈卡莉普綬(Calypso)困於奧吉吉亞島,他缺席而命運無明。後來,他在與獨眼巨人波吕斐摩斯(Polyphemus)周旋時,機智自稱為「Nobody」,以此逃過死劫。這名字的消解與虛化,既是謀略,也是他自身身分的暫時消亡——一位英雄,被迫隱匿為無名。

當奧德修斯終於現身後,親自講述自己的漂流經歷時(9-12卷),這無名人成了後設敘述的詩人(《奧德賽》本就是西方文學中第一部高度自我參照的詩作)。隨著詩句的推進,《無名人》還原了奧德賽的情節,海精靈卡莉普綬被描繪為蜘蛛、賽壬歌聲的魅惑[1],命運女神[2],以及赫密士的神祕介入[3]。值得注意的是,《無名人》中阿加梅儂被妻所殺的情節較為堅實可辨,反覆徘徊在前後半部;但對應的奧德修斯,與之相關的人物、口吻與情節時而模糊難辨,如遭流放的無名詩人般,在詩的波浪中,不斷被消解呢喃,奧德修斯甚至在詩中沒有真正返回家鄉綺色佳。這也是為何詩作正文無任何具體人名,都只用he/she/it等代名詞。歐思華探索了英雄的漂流之旅,但更讓詩的核心從宏大史詩遊蕩向幽微的聲音。

但《無名人》一書並非僅止於水平漂流的詮釋,它同時建構了一條垂直軸的閱讀方向。詩作中,歐思華數次引導讀者下潛海底,使海的敘事直探深淵冥府(對應《奧德賽》11卷),如奧德修斯在冥界瞥見阿加梅儂的場景,紫色意象反覆出現,「紫色海洋一圈圈環繞他的咽喉」、「紫染的意念啊/為什麼不停繞圈呢」,回應了《俄瑞斯忒亞》[4]中阿加梅儂的紫袍與踏過的紫紅地毯,象徵了悲劇的深重與王者之血的榮耀毀滅。

此外,《無名人》中大量描寫了與海相關的飛鳥與神祇:賽壬,海洋女神勒庫塞(Leucothea)[5],翠鳥阿賽歐妮的輕盈,翅膀被融而墜海的伊卡洛斯等。這些形象雖然一開始振翅高飛或駕馭海浪,但最終的結局卻大多歸於墜落。整部詩作充滿了跌落與沉入的字眼,如「以雨的形狀墜落」或「霧返轉沉入地底」[6]。這種垂直的沉落,或是被海吸納的命運,使得詩作在流動的平面之外,深植了一種向下的運動。正是在這上下四方皆包容的液體軸線裡,解開了《無名人》詩海層層疊疊的謎團。

奧德修斯以「outis/nobody」欺騙巨人,這其中的巧思是從希臘文「outis」轉換到讚譽奧德修斯的「mêtis」(狡智,cunning intelligence)。歐思華於前言說:

這首詩就游移在這些故事的灰色地帶。詩的聲調被風吹散被水漬損,彷彿有個人剛要開口吟唱《奧德賽》,卻被一艘船帶去岩石島,再無法探知詩的結局。

以這層語義為基底,其中狡智也是對創作者與解讀者的隱約邀請,歐思華將自己、讀者與譯者巧妙鑲嵌進無名詩人的身分。尤其,《奧德賽》作者是荷馬,但吾人皆知荷馬史詩或許並非一人一時所作。

如此,《無名人》便是一座多層次的迷宮,可為當代華文詩壇提供了絕佳的參照——它既頌揚了海洋,又在潮水流變中哀嘆了千古人物芳華落盡,並且,從無名到狡智的滑動裡,置入堅實有趣的知識謎團,深刻思索了書寫(者)的無名性。因一切的一切,轉眼被風吹散被水漬損……

[1] 見「到處都是殘骸全身羽毛的人/支著細腿搖晃晃站在岩石上吟唱」。
[2] 見「那意志的摧毀者那偉大的女神/偽裝出微微顫抖的聲音帶著笑」。
[3] 見「你是信差受命來帶走我的愛人/他已經厭倦這旅居生涯你會發現他」。
[4] 阿加梅農被妻子克呂泰涅斯特拉所殺的事件,雖然在《奧德賽》卷一已略有提及,但詳實的故事卻是在悲劇詩人艾斯奇利斯(Aeschylus)的《俄瑞斯忒亞》(Oresteia)三部曲中才完整呈現此一人倫大慘劇。俄瑞斯忒亞為阿加梅儂之子,在神諭的指引下回國與姊姊伊蕾克特拉重聚,最終為父報仇殺死了母親及其情人埃吉斯特斯(Aegisthus)。
[5] 見「她原先是人現在有火眼金睛/有時尖聲怪叫兩翼沉重似笑非笑」。
[6] 或如「再一次墜落如水」、「像一隻猝死的鳥她墜落底艙」、「多麼希望我的眼睛能沉入水底」、「我說的任何話都無法下沉到那麼深」等。

撰文|吳懷晨

詩人、臺北藝術大學文學所教授。出版創作、論述譯作十餘種,獲多種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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