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風吹拂》中,阿走如此思考:「所謂的『強』是建立在微妙平衡的絕美之物」。平衡,似乎也符合我們對三浦紫苑作品的印象:有趣,卻不只停留在娛樂;兼具深度,又讓人欲罷不能。這種平衡的狀態,使得三浦紫苑的作品容易受到影視產業青睞。本次我們邀請到東洋大學的石田仁志教授,談《強風吹拂》與三浦紫苑的文學定位,也談箱根驛傳之於世界的魅力。
石田仁志
石田仁志/圖像提供
東洋大學文學部國際文化交流學系(国際文化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学科)教授,專攻日本近現代文學。研究視角多元,主題涵蓋以橫光利一為核心的現代主義文學,以及震災後文學、現代家族小說等現代日本文學。自二〇二一年起於東洋大學開設延伸講座課程「村上春樹的文學世界」。二〇二二至二〇二三年間,負責監督由東洋大學、東京都北區、唐納德・基恩紀念基金會共同推動的唐納德・基恩藏書整理計畫。編有《戦間期東アジアの日本語文学》(勉誠社出版)、《文化表象としての村上春樹》(青弓社出版)等。
界線的消解
煮雪 文學的光譜上,石田老師認為《強風吹拂》應該被放在何種位置?是否屬於大眾文學、純文學,或是中間小說的其中一側?
石田 大正、昭和初期的日本文壇會去區分純文學與大眾文學,接著戰後又出現「中間小說」的說法。但是到了今天,我認為已經逐漸失去做出這些分類的意義。
煮雪 關於這點,老師如何看待芥川賞與直木賞之間的區別?
石田 確實有不少人認為芥川賞等於純文學;而直木賞、本屋大賞等於大眾文學。不過我認為這種分類已經過時。例如橫光利一的時代,普遍認為當時流行的私小說、「身邊雜記」般的短篇小說才是純文學。橫光利一發表〈純粹小說論〉,就是在反對這種將特定類型標榜為純文學的風氣。現在回頭來看,當今的芥川賞得獎作也確實早已不是「身邊雜記」般的作品。因此,我認為評斷一部作品是否屬於純文學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
回來談論《強風吹拂》應該被放在什麼位置。書中著重描寫主角之一藏原走的內心,這點非常符合「純文學」的既定印象。然而,書中並非只描寫阿走的內心,而是一群人如何挑戰箱根驛傳,這種群像寫法果然還是不那麼「純文學」。書中的角色克服諸多困難與挫折,最後得到精神上的成長,很接近德國的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也許可以將《強風吹拂》形容為現代版成長小說的一種。
煮雪 三浦老師的寫作重視取材。相較之下,近年來「典型純文學作品」更加重視作者個人經驗。老師認為「重視取材」,與純文學、或是橫光利一提出的純粹小說是否有衝突?
石田 關於這點,我想知道你怎麼界定一個作家是否重視取材?
煮雪 例如村田沙耶香的《便利店人間》。雖然作者有在書中根據個人經驗描寫超商工作,不過小說更著重在角色之間的互動及內心描寫。相較之下,三浦老師會在作品中深入去描寫特定領域的專業知識。例如《強風吹拂》描寫箱根驛傳的競技細節,《哪啊哪啊~神去村》則有許多伐木工作的細節。這些都是三浦老師為了寫小說而特地去取材後的成果。
石田 雖然《便利店人間》應該是作者根據自身打工經驗寫成的小說,不過我認為書寫個人經驗,未必代表作者不重視取材。例如市川沙央的小說《傴僂》,作品對身障的描寫,以及對於醫療環境的觀察,儘管都是來自作者的個人經驗,但若是沒有經過一定程度的取材,依然有可能寫錯。另外還有九段理江的《東京都同情塔》,作者對AI一定也做了不少功課。
關於橫光利一〈純粹小說論〉的部分。橫光利一雖然沒有直接提及取材與小說的關係,不過他在文中舉例的杜斯妥也夫斯基《罪與罰》、斯湯達爾《帕爾馬修道院》,以及自己的作品《上海》,這些都是深入取材後寫成的作品。為了寫作《上海》,據說橫光利一準備了四百多頁的資料。儘管橫光有在上海居住的經驗,小說的內容卻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個人經驗。橫光的另一部作品《紋章》,是以鯷魚露開發者為原型寫成的小說,為此他也做了不少功課,去採訪相關人士。因此,我認為深入取材與純文學、或橫光利一的〈純粹小說論〉並無矛盾。不過還是要回到我最初的看法,我認為評斷一部作品是否屬於純文學已沒有太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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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強?何謂美?
煮雪 整部作品中,阿走不斷思考什麼是「強」。書中也有一句:「所謂的『強』是建立在微妙平衡的絕美之物」。石田老師認為,我們該如何理解這部作品中的「強」?以及「強」與「美」之間的關連?
石田 你提起的段落出現在作品中段,時間點是主角群們參加預賽之前。前一刻是在描寫清瀨正在勸說阿走不要被囚禁在過去中。到了作品後面,清瀨問了阿走:「你知道對長跑選手來說,最棒的讚美是什麼嗎?」而阿走回答:「是『快』嗎?」清瀨卻說:「不,是『強』。」並說所謂的強是「即使面對再大的困難,也要堅忍不拔地突破難關」。作品中阿走有幾度無法控制情緒,之後隨著清瀨的引導,才逐漸更能掌控自己的情感、冷靜地分析四周狀況,最後在箱根驛傳取得佳績。這部作品可以說是描寫阿走如何開始信任他人,同時不迷失自我,最後獲得「強」的故事。
至於強與美的關聯。阿走多次被旁人說跑步姿勢非常美,尤其是他進入「Zone」狀態的時候。這種「美」,我認為可以視作獲得「強」之後的結果。並不是阿走覺得自己的跑步姿勢很美,而是獲得強之後,眾人給予美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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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化的核心
煮雪 比起其他國家,日本有非常多文學作品改編電影,石田老師認為日本文學容易被影視化的特性是什麼?若聚焦在三浦老師,是什麼樣的特性使得三浦老師的作品能夠被大量影視、動畫化?
石田 因為我手邊沒有完整的客觀資料,不敢斷言日本的文學改編電影是否算多。
煮雪 若是只跟華語電影做比較,就我的觀察,多數華語電影還是原創劇本;相較之下,日本有大量的電影是根據文學改編。老師認為這個差異是因為日本文學的特性,還是因為電影工業的環境不同?
石田 我想兩者都有影響。日本從戰前開始就有所謂的「文藝映畫」,像橫光利一、芥川龍之介、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等作家的作品都有被翻拍成電影。在當時,部分是因為電影劇作家的培育環境還未成熟,所以才會直接根據文學作品來拍攝。到了近年,「文藝映畫」不再只是翻拍,而是更多樣化的「改編」,這點可以透過哈琴(Linda Hutcheon)的《改編理論(A Theory of Adaptation)》來看。
很難說日本文學是否有什麼共同特性使其容易被影視化。若是聚焦在三浦老師的作品,如《強風吹拂》、《編舟記》、《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等,都曾多次被改編,我認為是因為三浦老師的作品有幾個特性:首先,登場人物的性格都有被刻意單純化,例如《強風吹拂》的阿走個性就相當單純——高中時代引發暴力事件,又過度自信於自己的跑步才能——現實中應該不會想跟這種人當朋友(笑)。正因為阿走單純,才會輕易被清瀨給說服參加箱根驛傳,現實中不太可能出現這種人。我們很難用「寫實」來形容阿走這個角色,現實中的人物應該會更加複雜、扭曲。但是若把阿走描寫得更複雜,故事就很難開始,因此這部作品的角色都有經過一定的單純化,使得故事能夠順利進行。
再者,就是三浦老師會在作品中置入一些謎題,讓讀者好奇後面的發展。另外還有前面我們談到的,關於競技細節的描寫等等,這些都是使其容易被影視化的特性。
觀察這幾年直木賞、本屋大賞的作品,有不少作者是有意識地以影視化為目標在寫作。尤其是娛樂小說與懸疑小說,越來越少去描寫人物內心。而是如同劇本般,以多位人物的大量台詞為主軸去寫作,這樣的作品自然更容易被影視化。
煮雪 從石田老師的角度來看,這是好的現象嗎?
石田 我無法斷言。影視化當然不是什麼壞事,不過,一部好電影與一部好小說的標準果然還是不同。村上春樹的作品曾被認為難以影視化,近年卻也出現多部改編電影。這幾部電影不管是故事、角色都已經脫離原作,這也是不錯的方式。也許改編電影可以只是被主題給啟發,而未必要忠實地翻拍原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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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傳之於我們
煮雪 接著想問問與石田老師切身相關的事。石田老師是否直接參與過箱根驛傳的相關工作,或曾為校內的驛傳活動應援?對您個人來說,箱根驛傳具有怎麼樣的意義?
石田 我沒有直接參與過箱根驛傳的相關工作,不過已經應援很長一段時間。第一京濱國道有經過我的出生地東京都大田區,該路段就是箱根驛傳第一區與第十區的路線。因此早在電視開始轉播之前,我就已經知道箱根驛傳這項競技。一九七八年,我更是搬到第一京濱國道旁,跑者會直接跑過我家門口,當時的我會幫即將要衝過終點線的大學生們應援,那時候關注這項競技的人還沒今天這麼多。
不過,若要說箱根驛傳對我個人有什麼特殊意義,好像也沒有。一九九八年我來到東洋大學任教,得知在校學生會參與箱根驛傳,於是更加對這項競技感到興趣,以教職員的身分持續幫學生們加油。我的研究室也曾有學生加入箱根驛傳的應援部,跑來問我是否有興趣擔任臨時應援部長。
對於學生來說,箱根驛傳能夠提供所謂的「母校意識」。例如我所任教的東洋大學,在日本並不算頂尖的學校,不像早稻田、慶應那般有名。透過在箱根驛傳取得佳績,能提升學校的知名度,讓學生與校友以自己的母校為榮。因此,比起我個人,我想對我的學生們有更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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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中的賽場
煮雪 訪談最後,想請教石田老師是否還有推薦其他與運動相關的日本文學作品?
石田 我讀過的作品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淺野敦子描寫中學生棒球的《野球少年》,總共六冊,是部相當長的作品。再來是佐藤多佳子描寫大學生田徑的《轉瞬為風》、森繪都以跳水為題材的《DIVE!!》、池井戶潤描寫社會人橄欖球的《NO SIDE GAME》,這些作品都有被影視化。
另外還有宮本輝一九七八年開始連載的小說《青が散る》,描寫大學的網球社。不過這部作品與其說是運動相關,不如說是以運動社團為舞台的戀愛小說。最後這本我自己還沒讀完,是池井戶潤二〇二四年的最新作《俺たちの箱根駅伝》,與《強風吹拂》同樣是在寫箱根驛傳。
採訪撰文|煮雪的人
詩人、作家。一九九一年生於台北市,日本法政大學文學碩士。詩集《掙扎的貝類》入圍台北國際書展大獎。詩作〈月球博物館〉被選入美國拱門任務基金會「Arch Lunar Art Archive」計畫,二〇二四年二月經由奧德修斯號送上月球長久保存,為目前已知最早登陸月球的華文新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