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戴上了面具,實則卸下了偽裝─什麼是真正的「理解」與「同情」呢?文學所不可迴避的這一題,總有回答存在於書與書之間,作者與讀者相互想像的投捕關係之中。本期巷口新書攤,邀請到近期出版新書的詩人徐珮芬與小說家葉揚,分別帶著他們的《您撥打給神的電話號碼是空號》與《月球的一面》,來談談書寫中的「我」,與生命中的「我」,談談他們如何祕而不宣地現身於讀者前,又如何掏心掏肺、索隱真實。
WHAT?
● 《您撥打給神的電話號碼是空號》・徐珮芬/著・啟明出版(2024.11)
●《月球的一面:葉揚短篇小說集》・葉揚/著・重版文化(2024.08)
WHERE?
達文西咖啡,台北市大安區溫州街58巷2號1F
WHO?
● 葉揚 台北人、上班族,現任外商公司資深業務、作家。曾以〈阿媽的事〉榮獲二〇一〇年「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著有:《FYI,我想念你:葉揚短篇小說集》、《你那樣愛過別人了》、《親愛的彼得先生》、《我所受的傷》、《月球的一面》。
● 徐珮芬 花蓮人。清華大學台灣文學所碩士。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周夢蝶詩獎等。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出版小說《晚安,糖果屋》;詩集《還是要有傢俱才能活得不悲傷》、《在黑洞中我看見自己的眼睛》、《我只擔心雨會不會一直下到明天早上》、《夜行性動物》、《您撥打給神的電話號碼是空號》等五本。
你與我,書寫的人稱與人設
徐珮芬(後簡稱徐) 人的愉悅與痛苦是共享的,我相信榮格的這個說法;所以當我寫「我」的時候,那個「我」是所有人,而當我寫「你」的時候,也可能是指我─因為我寫的是我們這個時代共享的情緒。我這樣思考過,所以當「你我體」被拿來指稱我的寫作時,不管當中有沒有褒貶,都不會影響我;反而「人設」問題如果真的困擾過我,它也並非單單只是寫作層面,而是包含我的整個生活。「我是一個容易憂鬱的人,所以我什麼事都做不到。」曾經我是困在這種設定中;但幾年來我一直努力告訴自己的就是:「不要相信你昨日強加給自己的敘事。」不要相信你以前寫詩,所以今天的你寫不了歷史小說;不要相信昨天的你的虛弱,讓今天的你跑不了5k。
葉揚(後簡稱葉) 我不是科班出身,剛開始寫小說時(很多人可能都經過這階段),寫作的設定確實容易貼近自己;我的第一篇小說〈阿媽的事〉,就很貼近我曾經的人生,不過太害羞了,所以我故意把自己的角色設定成男孩子,希望可以拉開點距離。這種寫作,以前可能我換個性別就覺得偽裝足夠了,但現在我必須把整個場景,整個情節都加工過……不過寫了一個悲傷的故事時,還是會有讀者朋友來關心我,是不是過得不好?這就需要《聯合文學》來幫我告訴大家了,雖然小說在「運行」的過程中,小說家的這個「我」確實都在裡頭─但在悲傷的小說裡,我也許是旁邊講著笑話的那個人啊。
徐 讀者確實容易把作者當成情感投射,甚至是發洩的目標。我經歷過一次比較激烈的是在我的第二本詩集出版時,當中有一首詩的比喻是「要不要就一起加入ISIS」,我是為了表達某種劇烈的寂寞,但就招來了很多人,甚至根本不是我的讀者,幾乎是恐嚇地在我的留言區發洩他們的情緒……
葉 反過來說,若有一群讀者願意長期支持你,實在是作者最幸福的事,我很感謝他們保護我,給我最大的自由在小說中去表達。
不接電話的神,月球的另一面
葉 小說還是要貼近真實,我不會過度簡化地去附和政治正確,反而我樂見小說人物的「不正確」,因為它們更顯露出人性的複雜與真實。〈婚禮之前〉這篇小說裡,我寫感情中一個被背叛的男人,怎麼樣一面刻意假裝大方要祝福對方,一面又忍受不了內心的怨恨與妒忌,而展開卑鄙、尊嚴全無的復仇。每句對白我都努力斟酌過,因為我覺得小說人物應該要血淋淋地拿出真實來;結果後來發表這篇小說,還有讀者來信表達氣憤,為什麼男主角會輸給小說中那個第三者?但我們能不能承認,這也許就是真實當中的一種結局?我的小說集定名叫《月球的一面》,就是我們明明知道月亮是一個球體,但現實中好像都只能看到它像貼圖一般,固定著一面貼在夜空中;我想問的是,我們能不能接受它的全貌呢,那隱藏在視野之外的所有面目?
徐 《您撥打給神的電話號碼是空號》,這個句子其實是我小說《晚安,糖果屋》本來打算取的名字,各種原因下當時沒用,但我太喜歡這一句了。我是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這個「空號」是我經常感受到的精神狀態─而在與詩集同名的那一輯裡,我經歷的是我的一隻老貓,被醫生宣判癌末,來日不多的一段時光。當時我最大的痛苦,不是因為牠要離開我,而是那個等待的過程,有時我已經做好全部的心理準備要失去牠,牠的身體又好轉起來了,我的心就在開心與愧疚,擔心與疲倦之間來回擺盪。那段日子,是我最常想到神的日子,希望他能夠給我一個期限,一個回答。貓咪過世以後,我寫的詩就收入後面那輯:「別人的房間」。
從「多少人看見我?」到「多少人看懂我?」
徐 我知道前陣子有一篇對談紀錄,是一群得過文學獎的青年在談論他們的焦慮。以前我也會在乎自己有沒有被很多人看見,不過這種焦慮到後來是轉化成,我會期待有沒有人能更讀懂我,或者說有時候收到一些非常認真的回饋,即使裡頭的意見是有些冒犯的,你也會非常感動,有人這樣認真讀你─有點像是把量的焦慮,轉變成質的期待─以前出第一、二本書的時候,很在乎那個銷售的數字,但到現在第五、第六本書,我開始想的數字,是我還能寫到幾歲?還能寫到第幾本?就像談戀愛一樣吧,你也許十幾歲交一個比你小一、兩屆的男女朋友就被說是禽獸,但等你到四、五十歲,差個五、六歲也無足輕重,六、七十歲時差十歲也無所謂,你在意的事情會不一樣。但要我已經順利出了七、八本書的人,去對還沒有出書的人給出什麼克服焦慮的建議,我也沒辦法,怎麼說都覺得太不負責任了。
葉 但你不覺得作家、詩人是一個很幸福的職業嗎?這個工作可以做非常久,跟NBA選手、偶像團體比起來。
徐 對,有些人會說你二十幾歲寫青春戀情,後面四、五十歲就不能寫了,但這種說法我覺得太不好玩了,難道十幾二十歲寫戀愛,四、五十就要跑去教人怎麼當沖嗎?人不需要因為一種典型的期待而設限自己,反而我可以期待自己八十歲時,能夠寫出最純粹的情詩啊。
葉 我對數字也很敏感,可能跟我從事業務工作的背景有關,二十幾歲我剛出書的時候,就特別擔心銷量。第一、二本我都會在開賣那天,先自己買個幾本把那個數字墊高,是後來的幾本,才不會特別做這種事,去逛書店也比較不會看自己的書擺在哪裡(笑)。跟大家說一件笑話,我得了時報文學獎後又過了七、八年,我還突然有類似中年危機的感受,花了好幾個月精雕細琢一篇小說,又想要再次挑戰時報文學獎一次,就為了證明自己,我想得就可以再得,結果那屆不知道為什麼停辦了,我被上天潑冷水,那個稿子就一直壓到今天也沒投出去。所以我也覺得很難去跟年輕寫作者說,你不去想這種事;但當你持續寫作,終會有一些知心的讀者,當你投入在這種「服務」當中,你可能就不會那麼需要外在的掌聲去給你肯定;或者說,不會為了掌聲而寫─我這麼說,其實也是因為我意識到自己的討好型的人格,從事業務工作,任何事情都需要方方面面─但唯有在寫作之中,我可以擁有這種「自由的感情」。
作家對問
Q 徐 我想問葉揚〈婚禮之前〉那篇小說,最後男主角去了女方的婚禮,想看一次「自己的新娘」是什麼樣子,你覺得男生會是什麼樣的穿著出席?
A 葉 我覺得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男主角穿得極其正式,故意要在婚禮現場顯得,他才是真正的新郎;另外一種就是隨便穿個帽T,用一種很悲傷、很諷刺的方式出席這場婚禮。無論如何,他是滿盤皆輸但還是試著要讓自己看起來體面的男人,一個讓我同情的角色。
Q 葉 我想問珮芬,你會怎麼向一個小朋友解釋你的職業,解釋什麼是詩人?
A 徐 我想到的一個說法是,他寫了一大堆關於「我愛你」的東西,但從頭到尾,都不明說「我愛你」這三個字。詩人是很專心地,不要讓他所寫的這個東西浮現,而把一切交給讀者去想像。
採訪撰文|王柄富
一九九九年生。臺師大國文學系畢業,清大台文所在讀。臉書粉專「每天為你讀一首詩」成員,曾任師大噴泉詩社社長,現為政大長廊詩社指導老師。詩作多見個人 instagram 帳號 @bingfuw,曾入選《2021年度詩選》、《2022年度詩選》。
攝影|歐哲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