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規劃到終結，核四歷經九任總統、三次政黨輪替，施工、停工，復工又封存，耗掉38年。關廠不是按個off鍵就好，後核四時代，還有多少問題要解決？
今年6月起，俗稱核四的台電龍門核能發電廠內的核燃料束，將分批送回美國原廠，這也宣告核四正式走入歷史。
4月10日，《遠見》採訪團隊來到新北市貢寮區研海街62號的核四廠，濱海公路旁的廠區，儘管被鐵欄包圍，仍可眺望場內一棟棟保存完好的反應器廠房、135公尺高的排氣塔、放射性試驗室、保警宿舍等。
由於時值深澳電廠重建爭議、3月28日核二廠2號機又跳機等敏感時刻，台電婉拒媒體申請入內採訪，也讓這座占地450公頃的核四廠更增添神祕色彩。
三次政黨輪替 復工又封存
核四從啟動規劃至今，38年來歷經九任總統、三次政黨輪替，施工、停工，復工又封存，堪稱命運多舛。台電甚至為討吉利，將被龍門、仁里、真理及美豐四村環繞的「核四」更名為龍門電廠。好不容易才在2013年展開安檢與試運轉測試。
但2014年4月22日，長期反核的前民進黨主席林義雄回到林宅血案現場，展開反核四興建的無限期絕食抗議，將社會的反核聲浪推至高峰。
在龐大壓力下，時任行政院院長江宜樺於4月28日早上宣布核四1號機不施工，安檢後封存；2號機全面停工。
當年的核四廠廠長王伯輝當天正在廠區內留守，接到太太來電說：「回來吧！」才知道核四要封存，辦公室的空氣瞬間凝結成霜，工程師們面面相覷、癱軟無力。
從此核四進入封存的特別維護狀態，「不過大家還是不死心，仍抱最後一線希望，」龍門廠的工程師說，照樣檢查機組，做好政府決定發電時，就能馬上效力的準備。
然而，這線希望到了去年元月11日也幻滅了。民進黨以國會絕對優勢，三讀通過《電業法》修正案，明訂核電應於2025年前全部停止運轉，進入「非核家園」。
去年11月15日，立法院更三讀通過，決議要求台電須在2020年底前全數移走核燃料束。不少參與核四的工程師們心情鬱悶的說，「政治凌駕專業，決定了核四的命運」。
「從技術層面看，我很難接受比前三座還好的核電廠無法啟用，就像我生下頭好壯壯的孩子，卻不給他活下去、證明自己的機會，」一位工程師無奈說。
龍門電廠的圍牆，好像隔出牆內、牆外兩個世界。牆內的工程人員一直不放棄任何機會，等待「啟動」的曙光，但牆外的反核人士卻急於讓核四走入歷史。
鹽寮反核自救會會長、行政院非核家園推動委員會諮詢委員吳文樟坦承，「是我們不斷要求台電儘快終結核四，送出燃料束，以免夜長夢多。」「如果不送出去，台電就是喊假的」。
面對牆外的反核吶喊，牆內工程師則希望大家能看到他們的努力：「我相信只要大家參觀核四、聽完解說後，就會改變想法了，」前核四廠廠長王伯輝說，「外界對核四的誤解實在太深了」。
2016年3月底退休的王伯輝出生於台南柳營，他與家族所有成員至今仍是民進黨支持者。他坦承，核四確實有先天不良、後天失調等問題，但經工程師多年努力，已完成1號機試運轉，只差最後一步，將燃料束放進反應爐發電而已。
前廠長：心血變成破銅爛鐵
龍門廠興建初期就加入的王伯輝，退休前15年都在核四廠，他十分自信，「核四改善了前三座核電廠的缺點」。王伯輝如數家珍的列舉核四廠的種種設計，包括：
反應爐被圍阻體包封，以避免輻射外洩，一次圍阻體直徑33公尺，用全國最粗鋼筋（直徑5.7公分）五排上下排列，再用高強度混凝土形成2公尺厚結構物，外層又包覆長寬60公尺的方形二次圍阻體。
廠區內可存放2萬桶低階核廢料，一部機組40年僅產生4800桶；連用過核燃料也可擺放超過40年，不用擔心存放問題。
龍門廠並新設1公里長的海底隧道，發電後的溫排水經海底隧道，排到離岸840公尺的海域，以保護東北角的海洋生態。而第三重後備電源發電機都設在30.5公尺高處；生水池也高於海拔117公尺，若發生意外，水量可淹滿1、2號機4至5次，萬一生水池注不了水，還有移動式抽水車可抽海水灌入反應爐降溫。
現在廠區內依序排列的15座倉庫，仍擺著各種備用設施與零件，「明明可以用的東西，現在都被當成破銅爛鐵了，」王伯輝不勝唏噓。
貢寮人見證榮景到蕭條
核四的興建宛如一部滄桑史，貢寮居民感受最深刻。
1980年代，核四開始整地，為荒涼的貢寮澳底村落帶來一片生機。當地最熱鬧的仁和路僅有幾家小商店，隨著台電、包商、工人進駐，每天最多高達6000多人進出，小吃店、海產店林立，社區也跟著人聲鼎沸起來。
其中，搭上核四興建列車的金平價小吃店，就位於百年媽祖廟——仁和宮的對面。老闆娘回憶，仁和路僅800公尺就有三家便利商店、一家大賣場，鼎盛時期有20幾家做吃的，甚至連基隆人都跑來這裡開店。每天下午從4點半開始出現下班潮，街道被汽機車塞得水洩不通，保警指揮交通，要30分鐘才能疏散。
外來工人，食衣住行都得靠當地提供。許多老屋隔成小房間出租，一間2坪大月租3000元還被搶破頭。有居民月入數萬元，幾年下來進帳了數百萬，個個眉開眼笑。
但這一切的榮景就在2015年8月核四正式封存後，消失殆盡。
大批包商、工人快速撤離；台電常駐員工也從1200人降至今年284人，保警從168位縮減到48個輪三班制。
這兩年來，仁和路上的商店關的關、老闆走的走，到處貼滿招租的紅單子。連一度一天可以兩餐接到台電1000個便當訂單的金平價小吃店，業績也僅剩1／20，「收入剛好夠付房租跟兩位員工薪水，」老闆娘說，再過兩年核四人去樓空後，她也要收起來不做了。
在7-ELEVEn貢寮門市任職多年的店員說，以前客人很多，現在只能靠假日觀光人潮。就在記者訪談五分鐘後，好不容易才有人上門，「核四封存前後，生意真的差很多，」她忍不住抱怨。
不僅貢寮人不勝唏噓，廠內的台電人更難掩落寞，「外界不知道我們的努力，也不在乎我們到底完成什麼任務，」一位現任台電高階主管說，去年10月台電社內電子刊物《核能月刊》製作「述說龍門」系列報導，記錄員工們興建核四的過程，「算是為自己做無聲的辯護吧！」
報導記錄從選址到土地徵收、在地溝通、籌備施工等過程。不少台電人常加班，無法跟家人相聚，還要忍受民眾非理性對待，甚至被吐口水、在街上被包圍，還有人擔心被謀害而惶惶不可終日。最沉痛的打擊是，1991年10月3日，反核民眾開車衝撞廠區，有保警不幸喪生。
王伯輝說，只有共同打拚過的伙伴，才知道核四成功試運轉多麼不易，現在卻不能啟動，內心有說不出的難過。
或許對反核人士來說，終結核四是巨大勝利，但對全民而言，善後的代價，難以估算。
截至2016年底，核四總計花了2833億元。一旦無法啟動，資產將變負債。依據今年3月底台電的資產負債表顯示，台電的股東權益僅剩2482億元，一旦認列虧損，等同宣布破產。
當然台電是國營事業，政府不會讓台電走上破產，但中央舉債已瀕臨法定上限，若政府無法再編列特別預算填補財務黑洞，轉嫁至電價，是無法避免的。
其實，經濟部曾經試算過，扣除可處理利用部分，廢除核四初估約有2600億的資產減損，若採9年攤提，每年每度電要漲0.11元，若延長25年攤提則是上漲0.047元。
台電發言人徐造華說，基於公共利益極大化、影響極小化原則，會研擬各種方案，目前還未定案。
債臺高築 全民、子孫埋單
長期關注能源政策的國民黨立委王惠美指出，核四確定不啟動，將是台電無法承受的債務，不管是編列預算還是認列後分攤電價，最後都是全民埋單、債留子孫。
核四留下的債務還不只這一筆。台電已於今年3月9日決標，1744束核燃料將從今年6月至2020年底前，分8批運回美國原廠拆解存放。徐造華說，每年可望減少一億多的維管費用，規畫先將拆解後的燃料束轉售；若未尋得買主，再拆解回收鈾料，再視市場行情伺機出售。
但政府沒有說的是，燃料束送到國外處理，還要額外花錢。
清大工程與系統科學系教授葉宗洸估算，運費約7.3億、拆解費27.6億、其他工作費0.4億，總計35.3億元，每年還要支付數億元照管費。就算回收鈾可以轉賣，外送拆解花費遠比回收鈾的價值還高，更何況賣不賣得出去還是未知數。「這筆帳又是全民負擔，」他說。
台電至今並未公布與廠商簽約的實際價格。王伯輝也忍不住批評，當初花心血跟美國討價還價，才能以81.6億元買到燃料，原本可創造至少1500多億的發電收入，現在還要額外花錢異地保存。
需要善後的不只這些，還有廠區的處置成本。一位在核四服務20幾年的工程師說，核四不是普通工廠，假設政府決定清空，將付出無法估算的代價。
民進黨立委就曾在立法院要求台電估算以最短時間拆除核四，要花多少時間與預算。根據《遠見》掌握的資訊顯示，台電約條列160個項目，至少需時兩至三年、200多億預算。
意即台電還要招標，花大錢請廠商拆除。為何拆一座電廠要數百億？一位參與施工的主管說，當初想盡辦法，打造最堅固的電廠，如銅牆鐵壁般，「就算用炸藥都無法立即有效拆除」，現在必須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及大把鈔票，才能勉強拆除。
雖然經濟部曾規劃將核四做為結合再生能源、火力發電的綜合電力園區。不過，徐造華說，最後到底要如何處置，必須等中央的政策確定後，才能執行。
2020年，燃料束全部送出後，蒙塵的「研海街62號」也宣告邁向終點，台灣就此進入「後核四」時代，但後續所衍生的缺電危機、龐大債務及廠區處置問題，將是無可迴避的課題，全民都準備好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