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來儘管美國經濟遇上了多場金融風暴與經濟蕭條,卻依然透過操縱人心預期不斷攀上高點,美國更挾著龐大的流入資本,在世界各地施展支配力。當美國的一舉一動都牽扯到全球經濟安穩時,美國的金融根基是什麼?是低儲蓄率、美元霸權還是矽谷投資創新?美國政府與聯準會是在為經濟災難善後,還是在創造災難?(本文為《美式資本主義時代》一書之導讀,作者為哈佛大學經濟系博士生鄭紹鈺,衛城出版,以下為摘文。)
美國對臺灣的影響力毋庸置疑。從戰後的美援,到臺灣人在經濟起飛製造的電視機與電子產品,多半外銷到美國,甚至是戰後臺灣流行的音樂、文化,乃至新竹科學園區與美國矽谷緊密的連結,以及直到臺灣今天在國際上立足的半導體產業,都與美國息息相關。
然而,如果閱讀由喬納森.利維所著的《美式資本主義時代》一書,你會發現美國對於臺灣的影響力,並不只在上述的層面,遠比我們所想的深入得多。
比方說,當你仔細的翻閱本書的章節,你會在美國的資本主義發展史裡,看到某一部分你熟悉的臺灣史的影子。這絕不是意外。
當你讀到書中的工業大亨卡內基,你會看到他對於工廠營運每一個環節的「成本」的精確計算到了瘋狂的程度,你便會有一種極強烈的既視感,以為你在讀臺塑王永慶的創業傳記。
但你看到書中提到紐約的「家庭即工廠」的「血汗照片」,你會苦笑,因為那個畫面曾經發生在臺灣每一戶人家的客廳裡頭。
當書中提到美國底特律等大型工廠裝配線上的工人,午餐只有15分鐘的時間,你會以為是發生在臺灣某工業區的裝配線,又或是鴻海在中國鄭州的某個超巨型工廠。
你如果讀到亨利.福特將泰勒主義的科學化管理導入到生產線上,對每一塊零件的良率都極盡苛求,你會在臺灣半導體的製程中看到這種「精神」的體現;當你看到書中提到美國工業起飛的巨大發明—三班輪班制,你腦中會突然浮現一個畫面:在臺灣新竹科學園區的某一廠房,在半夜仍然燈火通明。
這些既視感都不是偶然,這正是因為臺灣是美國工業主義之子。
在我們經濟起飛的過程中,我們把美國當年摧枯拉朽全世界製造業的模樣,刻在了我們的日常生活當中,儘管一如這本書的後半部所形容的,這樣的「工業資本主義」早已不是美國的主流。
換句話說,臺灣的戰後資本主義發展,繼承了某部分美國的工業資本主義精神。美國資本主義發展模式對臺灣的影響,已深入骨髓。
透過閱讀本書,你將發現,臺灣人在經濟奇蹟中所開展出的工業資本主義,其締造者並不是其他西方國家,正是美國。
儘管美國在全球上乃最重要的國家,也對戰後臺灣的形成至關重要,但古怪的是,臺灣對於美國的立國與經濟變遷的理解,卻非常的少。但這其實不是臺灣人的問題,因為在美國經濟史界,也是費了好一番功夫,美國經濟史才漸漸取代了英法的經濟史,成為了當今經濟史研究的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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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過去,我們對於理解工業革命跟資本主義,文必稱西歐的歷史經驗—但其實說穿了只有大英帝國的歷史經驗才被當作歷史發展的道路,甚至連美國學界也曾深受其害。
美國工業資本主義與金融資本主義的分與合
筆者很幸運能在哈佛大學經濟系讀博士,目前是2023年的諾貝爾經濟學克勞蒂亞.戈丁(Claudia Goldin)的「經濟史讀書會」的召集人,有幸每週能跟這位本世紀的經濟史大師研討經濟史。戈丁作為美國目前最有名的經濟史家,師承另一位諾貝爾獎得主羅伯特.福格爾(Robert Fogel),在讀書會研討的過程中,戈丁甚至給了我一個書單跟歷史材料的索引目錄,讓我可以循序漸近的理解美國經濟史。
在某次餐會後,她跟我提到,美國人過去相當依賴歐洲人的敘事來理解資本主義的發展,但英法的發展經驗,都跟美國的經濟變遷相差甚遠。
從她老師福格爾那一代人開始,美國人嘗試要將「經濟發展」這一觀念,內化到美國歷史當中,從而取得美國人的內在理解,這一學術工程,可謂是透過她跟她老師這兩代人的努力才算成功,目前仍方興未艾。現在由戈丁主持的「哈佛經濟史學群」的工作坊跟研討會上,近9成的報告人,都是在講美國經濟史的研究(反而是戈丁讓我在這學群裡不斷推銷臺灣、日本、南韓等地區的經驗,此乃後話)。
也就是說,我們對於英國工業革命的許多理解,不只是對東亞經驗不適用,甚至對於美國都不適用—像是另一名經濟史大師喬爾.莫基爾(Joel Mokyr)強調的英國工業革命與行會學徒制度的關聯,但美國過去甚至不存在行會學徒制度。
反倒今日在東亞所熟悉的「工業資本主義」的許多元素,多是美國所發明出來,從政府的普查制度、專業化的工程師訓練、企業與工程師的有機複合體,到利用低利貸款來促進固定工業資本的形成,以及複雜工業製程裡對每一個繁複程序的精密追求,就連固定資本投資又如何與會計觀念結合,這些工業資本主義的元素,多半在美國誕生並發揚光大。
然而,你讀到這邊,或許會感到疑問:你如果坐一趟飛機到美國,似乎再也看不到這些「工業資本主義」的存在了。美國的工業資本主義如何誕生,再如何被金融資本主義的思維所取代,中間究竟經歷了怎樣的轉變,其實也是本書所爬梳的美國資本主義史的核心敘事。
本書的史料建立在許多重要的經濟史研究,包含戈丁等人的重要著作,並提出了一個有趣的新觀點:「無流動性偏好」(illiquidity preference)。
作者一直所圍繞著觀點便是:工業資本的形成,乃實業的生產行為,有巨大的流動性代價,如果資本家只是想顧著盈利(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所形容的資本家「為了利潤而利潤」),相較於搞製造業的固定投資,有更好的標的,與其建立複雜的生產線,資本家為何不帶著滿滿的鈔票進到華爾街去坑殺散戶呢?
於是乎,美國的工業起飛,以及歷史上長期生產力的實質上升,不可能只單純靠在華爾街的買空賣空所達到;於是乎,在美國歷史裡,你會看到像卡內基、福特等人,對於把某些「很特別的玩意」製造出來的執著—之於卡內基便是新式的煉鋼廠,之於福特則是所謂的Model-T,之於現代的矽谷就是賈伯斯的麥金塔電腦與iPhone,讓他們得以無視華爾街資本市場的短線投機的誘惑,專注在工業資本的長期形成,這便是書中所謂的「無流動性偏好」,那是一種偏執的工業資本家精神,也是在美國福特主義與工業資本主義背後的「資本主義」驅力,也是我則在這篇導讀反覆提及的「工業資本主義精神」。
但本書也提到,美國的資本主義發展,還伴隨著另一種驅力,這驅力在美國1980年代解管制浪潮(或大家所熟悉的「新自由主義」)下,取得了全球性的全面勝利,這種資本主義精神單純為了利潤而利潤,更關注於用於投機的短期流動性,巴不得要將沉重的實業與製造業固定投資從企業營運跟美國經濟裡頭消除掉,這便是本書所形容的企業經營「摩根組織化」(Morganization)的現象。
本書對於「摩根組織化」的探討,金融資本家摩根(J.P Morgan)在美國當時許多的私營鐵路公路有營運問題的年代,僅僅是透過修改企業估值的會計方式(從工程師與實業習慣的歷史成本的權重加總,轉換成對「未來」盈收的部分折現),便大規模重構了這些公司的「估值」,並進一步以債務轉換成股權,用上槓桿大規模併購,使得旗下少數企業得以壟斷市場,再進一步提升商品售價。
儘管摩根對於實際生產一點興趣都沒有,但透過這些金融操作跟市場策略,便推升了公司「價值」,哪怕這些新增的「價值」,與實際的生產力是脫勾的,完美了實踐浮在雲上的「為了利潤而利潤」的金融資本主義精神。
對於部分讀者來說,這「摩根組織化」的論述聽起來十分熟悉,這便是所謂的「金融化」,也是社會科學界對於1980年以降對於全球新自由主義經濟常見的批判,但由此觀之,許多人批評「新自由主義」並不新,若細讀美國資本主義書,早已在華爾街行之有年。
本書所整理的史料告訴我們,包括亨利.福特的工業資本家,都在與這一種金融化的驅力對抗,而美國二戰後的政策調整,則讓天平愈來愈傾向金融資本主義這一邊。
果不其然,本書的後半章節循著戰後美國不同聯準會主席的腳步,以及多次的解管制立法,描述了金融資本主義如何取代工業資本主義,這體現在商學院畢業的管顧人員取代了傳統工程師,也體現在美國製造紛紛外移的事實上,美國不只是把工業外包到了世界外頭,美國也把自己工業資本主義的精神都外移到世界的其他地方去了。
不過,這兩股力量也有合流之處。書中僅隱誨的提到(但沒有很清楚的分析出來),但未詳盡的分析這合流的發展過程,所以筆者可以藉此在這導論中強調,這一合流的結果,似乎就是矽谷的科技創業家。
一方面,矽谷充分利用了美國華爾街幾乎無窮無盡的資本銀彈,但同時這些矽谷大公司創辦人卻又不願意被金融資本所挾持,仍然保有某種創新的「偏執」,想要把某些奇怪的新發明做出來,並「擴大規模」(Scale up)到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那些卡內基與亨利.福特的奇怪匠人脾氣,在美國的大街小巷已不容易見到,但仍然能偶爾的在棲居於矽谷的一些獨角獸(unicorn)公司的創辦人身上見到。
最後,本書並不只有在談這兩股資本主義力量的分與合。本書提供了一個非常完整的架構,讓我們得以理解亞美利堅如何從面對大英帝國「門戶開放」的殖民地獨立,並在傑佛遜等開國元勳的運籌帷幄下,讓美國北方變成了一個相對封閉、自成一個系統的市場。
儘管美國依賴奴隸與棉花的南方仍然與英國市場緊密相連,但最終南北戰爭會使得南北這兩個資本主義系統併而為一,而在南北戰爭的戰火下,我們將看到公私結合的軍工複合體的崛起、美國以債券為主的財政系統的誕生、廢奴與反廢奴的激烈對抗—內戰結束後的美國,已然有了現代美國的雛型。而美國又如何在二戰跟冷戰的過程中不斷調整政策,使得金融資本主義獲得全面勝利,也與其中歷史發展脫不了關係。
本書作者喬納森.利維除了是芝加哥大學歷史系的教授,也在芝加哥大學的「社會思想委員會」此一機構任教,我國已故院士林毓生老師,便曾在該「社會思想委員會」從學於經濟學家海耶克之門,取得了哲學博士的學位。
該委員會以博雅通學聞名,強調以跨學科的取徑來關懷社會的核心問題。這一特色也反應在《美式資本主義時代》一書的寫作上。
作者相當博學,其歷史解釋的立論,並不限於傳統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立場,多半穿梭在凱因斯等早期經濟大師的思想之間,其思維也受到不少當代經濟學研究的影響。
我們未必要同意利維的每一個論點,但當中許多分析,卻值得我們思索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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