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小時候,每逢過年,表哥表姐們抖開報紙廣告欄,約著一起去賀歲檔電影。影片有的是臺灣自製的,有的來自香港,專門瞄準孩子口袋滿滿的壓歲錢,我年紀恰好,十歲不大也不小,既不吵也不鬧,由著國中生牽著小學生,一群表兄妹便浩浩蕩蕩散步兩三公里,走到電影院。場內黑漆漆一片,放映室在場內最高的地方,一束白光穿透玻璃窗投影在銀幕上,繽紛的大千世界在我眼前展開,那道光束蘊藏無限的耀眼光芒,銀幕上正播著小活佛捧著龍珠,引領神龍騰越高聳險峻的靄靄雪山,最後消失在蒼茫宇宙。
這一幕極具震撼,他國的紅磚瓦房、別具色彩的宮樓、三眼神祇活佛喇嘛與倚窗往下凝望眾生的木雕神像……在我童年時代,主角群跑跳追逐的險路窄巷,每一場畫面都直接突破時空限制,讓我自己代入在寰海探奇般的奇思妙想。多年後我才知道電影是《衛斯理傳奇》,香港劇組拉拔到尼泊爾的加德滿都拍攝。時約1980年代前期,普羅大眾用不了網路,坊間雜書流傳著各種靈魂轉世、宗教因果、外星人解剖的神祕傳說,印度半島正是那個地方。後來,我十六歲時,報紙報導印度半島爆發大規模宗教屠殺,遠在異國的悲天憫人過於迢遙,反倒激起我的好奇心。
千禧年左右,我終於踏上「自以為神祕的大地」。印度半島上有一百多年以上,比臺灣還古老的鐵道與火車站;印度人口近十億,是臺灣的五十倍之多;廣袤的土壤大地,大約是臺灣的八十八倍大,一個月以上的長旅仍不能遊歷十之一二,我去了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五次……,縱使舊地重遊,也往往事隔十幾年;印度南北差異、東西有別,環境要多髒有多髒,建築要多華麗又有多華麗,貧民窟更是可以低到塵埃裡的下水道之下。我很難一言蔽之,只能大略想出:現代印度是藉由印度教結合的想像共同體,鬆散地將印度半島的各區政治體,用廣義的文化串起來,舉凡慶典儀軌、宴會飲食,有大吹法螺拊鼓唱跳,極其亢奮樂舞的一面,湊近一看,環節的精巧變幻,又不得不讓人讚嘆文化實地傳承的細緻玄奧,猶如一幅細密畫(miniature),似是師徒套版臨摹布局,總不脫奢華靡麗嘆為觀止,學徒依然想著突破,但凡有點眼生的就蹦出來了!
印度到底有什麼?遣詞用字難以準確中的,它是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的十面魔王羅波那(Ravana)——擅於詩節音律、博學多聞、擄人為惡,卻也是統轄子民的明君,擁有人性複雜的多種面向。行走在印度大地,往往看見升斗小民為了生活,瞬間變臉的算計,又在人性裡保留著渴望的尊嚴,哪怕他們習於各種花式訛詐,也顯得理直氣壯,要外人體諒他∕她的委屈和無奈。那些尊貴的種姓(caste)又或者社經地位相對優渥者,旅人如我比較少遇見,偶然幾次,他們自帶的優勢氣場,隨口對本國人一聲吆喝,彷若跌入千年以前的階級歧視,聲調、語氣、揚起的手勢隨時流露著可疑的平等。
當然,我曾因為不布施乞人,信步走過,被乞人施以狠毒咒殺的「多重死法」:「(我正在等著長途夜間巴士)最好被車撞死,會斷成三截;天降厄運,身體長膿瘡而死;途中遇歹人,會慘遭極刑痛苦而死」,洶湧的惡意不過三四分鐘,竟排山倒海襲來,印度女人招手要我過去,她們要保護我,一樣是人呀,居然在同一個場域,有著巨大落差。
距離我第一次去印度整整二十年了,散文彙整從我童年即開始的迷蹤幻想,落實這些年念茲在茲的踏查,相比於神龍飛往的穹蒼宇宙不過是一個眨眼,卻是個人清醒意識的三分之一光陰。雖然尼泊爾喜瑪拉雅山麓再也不是影片模樣,尼泊爾人、印度人使用4G、5G網路,跨國大牌在印度半島設廠,神像從觸手可及變成金錢供奉才能肉眼可見,人們還是沒什麼變,好的人很多,壞的人也不少。我依舊非常喜歡跟印度人說話,記錄人們最日常的樣子,我也試著整理脈絡,那些人際關係的微妙言語,與其間的異變訊息。
印度有什麼?沒有奇妙聖物,我說不上來,依稀是套版過的畫,有著上古輪廓的遺址,乍現的臉龐,回盪著似與不似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