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在閱讀這本書之前,先說說我一個老朋友W年少無知時的慘痛經驗。
他是個建築設計師,年輕時曾幫一間不甚有名的建築公司蓋過像樣的房子,如今卻與這家地方之霸的公司不相往來。他再三告誡我:「建築和你們文字創作者一樣,都是透過不斷堆砌,反覆推敲,去建構出對世界的想像。我們的一磚一瓦和你們的一字一句都是辛苦產出的,你得透過出版,保護你的作品,別像我那棟傾全力幫人蓋的房子,最後被建商硬生生掛上旗下設計師的名姓。」
於是我被W說服了。創作者應該是作品的父母,基於父母保護子女的義務,我遂了W的意,起心動念,投了臺南作家作品集第十輯的徵選,也很榮幸能夠入選。《亂世英雄傾國淚》一共收錄了兩個歌仔戲劇本及三個布袋戲劇本,其中有三個獲得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另外兩個則分別為臺南藝術節及大稻埕青年戲曲藝術節的作品。
〈亂世英雄傾國淚〉是我傳統戲劇劇本的創作起點,雖然僥倖獲獎,如今再讀,卻發現有太多不成熟,冗長囉嗦的窘迫。請原諒我仍私心收錄這個作品,畢竟那是我對歌仔戲劇本樣貌的最初想像,是當時在摸索戲曲書寫時應有的羞赧。我相信創作技巧會越寫越嫻熟,但生澀卻理直氣壯的創作經驗,過了就不會再有,我應該用這個作品的熱情鼓勵我,也鞭策我,於是《亂世英雄傾國淚》成了我的書名。
〈情鎖迷圖〉是臺南藝術節城市舞台的作品,當初因演出考量,由合作劇團定名為〈心海迷蹤〉,如今重新將作品集結成冊,就該將劇名改回〈情鎖迷圖〉,回歸當時創作此劇時「以情為網,困守迷圖」的初衷。在此感謝陸昕慈小姐,提出了女主角是「平埔族」,以及以牛皮圈地、換地等想法,幫助我在耙梳史料的過程中有了明確的方向,進而發現許多可供創作的素材。文獻挖掘及整理雖然艱辛,但也逐步建立了我面對歷史書寫時,應有的態度與思考脈絡。
〈苦楝迷情〉看似歌仔戲版的〈情鎖迷圖〉,但去除相仿的戲劇外框及創作旨意後,無論是人物角色的設定、戲劇時空的延展與集中、或是劇種的表現形式都有所不同。我嘗試透過劇種差異,去練習如何以同樣的食材,烹調出異樣的料理。〈苦楝迷情〉佐以獵人與被獵者的觀點,去隱喻文化是如何透過掠奪與創造主流價值,去壓迫邊陲。歷史從來不曾過去,它只會不斷幻化眾相,無限輪迴。
我與長義閣掌中劇團合作至今已有兩年多,這個老團創立於一九四五年,迄今已有七十五年,傳承四代,是臺灣僅存幾團擁有獨立後場的布袋戲團。投稿文學獎只需單打獨鬥,一旦選擇與劇團「長期」合作,逐一浮現的棘手問題便需正視;創作者必須在創作理念與劇團需求中取得平衡,並傾聽劇團聲音,評估劇團的優劣勢,同時適時翻轉劇團慣有的風格與美學,為其編寫出合於劇團的作品。長義閣的優劣勢都在於「老」字,那麼就該「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傳統為劍,劃開框架,透過解構與重組,建立屬於長義閣特有的敘事語言,於是我收錄了〈蕩寇浮生〉與〈狐說聊齋〉這兩個劇本,做為長義閣在地書寫與舊典新詮的分別代表。
〈蕩寇浮生〉述說清朝時期李長庚及王得祿等武官追捕海盜頭子蔡牽的海戰悲歌。官方版的臺灣史雖然有系統化的記載,但多數受到政治因素影響,歷史書寫變得真假難辨。然而戲又不是教科書,這麼遙遠的距離,都叫我難以閱讀了,那麼買票的觀眾又該如何下肚?所以以常民的立場解讀,或許才能更貼近歷史的真實。我借用官史所建立的「真實」歷史(有所本)做為故事框架,用人情世故為劇中人物添其血肉,並努力替官史所記載的人事物推敲出各種合理化的可能解釋,此時的我,不只是編劇,更像是偵探,歷史也不再是冷冰冰,無人聞問的題目,而是恩怨情仇,血脈賁張的限時搶答。
〈狐說聊齋〉改編《聊齋志異》其中一篇冷門小說〈商三官〉為創作梗概,透過與經典的今昔對話,重新編寫,回應當代人類面臨的困境與認同。這個劇本不僅涉及性別扮演、社會不公、環境生態、情慾窺視等現代議題,更有趣的是,這齣戲強調「變」,故事主軸線即是一段多層次的變身旅程:狐化身為女人報恩、女子為報父仇假扮男子學戲、男子學了小旦功夫色誘敵人⋯⋯性別扮演的迴圈,除了挑戰主演在生、旦、淨、末、丑五音之間完美轉換,震攝全場的嘴上功夫外,也紮實地考驗操偶師角色行當快速轉變的技巧。
劇本是文學的邊陲,既是難賣,自然很難付梓,感謝臺南市文化局出版《亂世英雄傾國淚》,讓我再次享受到做為一個臺南市作家的光榮;感謝多年來家人的支持與鼓勵;感謝在創作中影響我最深的兩位貴人:王友輝老師和施如芳老師,總能精闢地提點我創作的盲點,透過臨摹他們的作品,我偷了些功夫。感謝許瑞芳老師的推薦,開啟了我與長義閣掌中劇團的長期合作;感謝長義閣掌中劇團打死不怕的冒險精神,讓布袋戲開展更多的可能;感謝張瑞宗及郝仲平兩位攝影師,為這些作品留住瞬間的感動;感謝學妹鍾育紋總是不厭其煩,協助校對臺文用字,如仍有疏漏處,皆怪我老花;最後謝謝我的好朋友W的建議,讓我學會做個稱職的父母,盡一份保護子女的義務,同時也為這些爆肝敲鍵盤的日子留下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