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我與鄭因百老師
我大學時進入詞學世界,主要受到三本書的啟發:繆鉞《詩詞散論》、鄭騫《從詩到曲》和葉嘉瑩《迦陵談詞》。當時我也讀了不少西方理論,亦深受比較文學的刺激,一心想開拓視野,以豐富一己的文學知識。同儕間都在追求新的詮釋方法,讓人好像找到了開啟文學奧祕的鑰匙,發現美麗新世界一般。可是幾年下來,竟發覺這樣的學習,不但沒有增強自己的感受能力,反而帶來更多困惑。學問知識愈多,愈著重理解與分析,思辯更敏銳了,論述更精深了,我卻失去了單純閱讀的樂趣。詩詞之美,美在文辭與人情。研究詩詞,如無詩心詞情,也無藝術的品味,再多的考證再多的理論又有何用?於是,我試著放下剖析的利器,回歸文本,好好面對作者,重新做個快樂的讀書人。經過一番轉折,再細讀繆鉞、鄭騫和葉嘉瑩等學者的論著,這時才真正領會文如其人的意義。他們的文筆或雅潔或清疏或密麗,各有特色,各具性情,本身就是文學的表現,讀來賞心悅目。而他們論述唐宋詩人詞人,多是別有心得的見解,無須旁徵博引,只是簡單幾句話,或用一兩個比喻,即能具現作家作品的精神特色,情辭深雋精美,極富啟發的興味,這比許多長篇大論、引經據典、理論至上的文章好讀多了,價值也較高。後來讀到余英時〈怎樣讀中國書〉一文,他說:「我可以負責任地說一句:二十世紀以來,中國學人有關中國學術的著作,其最有價值的都是最少以西方觀念作比附的。」我也深以為然。從傳統詩詞世界中孕育的心靈,才是詩詞的最佳詮釋者。
我從書本上認識鄭老師,覺得自己的性情與老師較接近,所以讀他的文章特別感到親切。老師說他自幼體弱多病,個性多情多感,卻也有剛健的一面,他之能意會宋詞的特質是「陰柔中有韌性」,他之所以推崇蘇辛豪曠之人品與風格,晚年於詩藝之追求精進,無不顯示他柔中帶剛的生命意志,努力不懈的精神。文學之於鄭老師,絕非風花雪月的吟賞,乃是寄託寂寞的筆觸,學問性情的陶寫,同時也寓有尚友古人的心志在。他認為中國文學的精義是志道合一,文學見證人格的高度,因此,無論時世如何更易,文體如何代變,始終都要保持一種高雅的格調,獨立判斷的精神,這是他為人論學的準則。讀其書,如見其人,我深深受到鄭老師疏宕雋永的文字中所散發的魅力吸引,他既有識見也能幽默,既溫厚又剛正,勇於指出作品的得失,也能反省自我的不足,充分表現出讀書人的風骨氣度,直是令人欽佩。我跟著鄭老師書中的批評指引,細加品味詩詞,果然有更深透的體會。在潛移默化中,真的學會了如何去欣賞文學的美。那種文學美的感通是超越時空的,如同老師在前人的詩話詞話裡得到啟發,我又從老師的引申論說中有所收穫一樣。文學存在的意義,原來就在寫與讀之間以情感喚起情感的歷程中才得以證實的──我在鄭老師的創作與研究中理解到這一點。
我讀研究所時,鄭老師早已自臺大中文系退休,本以為無緣親炙風采,沒想到我念博士班二年級時,終於有機會旁聽他的課。那時老師已八十二歲,在輔仁大學研究所開設了一門關於古典詩詞格律的課程,上課地點在老師溫州街寓所。當時,老師視力差,執筆會抖動,但他仍親自編排講義,發表自己的詩學心得,沒有嚴整的體系,多是簡單的通則,羅列具體詩例以資證明。我頗能理解老師的用心。他不是形式至上的論者,也非固守舊學而不知變通的學人,我想他希望學生入門學習古典詩詞之時,除了內容意境的體會,也應回歸文學的本質,能結合中國語言文字的聲韻特性,深切瞭解詩詞之為美之所以動人的原因所在。老師講課,正式的內容往往點到為止,他最精采的地方其實在引申發揮的閒談中,寥寥數語便帶出詩意詩境。記得老師好幾次課後與我閒聊時,講到他的老師周作人、郭紹虞、沈尹默和好友顧隨,感懷傷逝之情溢於言表,有時化為一兩分鐘的沉默不語,老師若有所思的看著門外庭園晃動的光影。民國七十三年,詩人周棄子辭世,老師在報章上以「大學中隱」的筆名發表〈吾道漸消沉〉一文以表哀悼,並藉此表明舊詩創作的時代已過去,那是文體自然演進的勢態,不可挽回,也無須惋嘆,但舊詩仍有欣賞的價值,因為「生生不息,綿綿相續,本無所謂新舊」,因此他殷殷期盼後起俊彥,能於古體「鎔鑄匯合,取精用宏」,化入新詩的創作中,則詩的生命便能延續,且更有生機。古典詩詞可以欣賞,但在創作上則不必強求,這是鄭老師念舊而不泥古,通達適變的態度。他繼承王國維、胡適的文學史觀,認為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學,屬於舊體的時代過去,就要接受新時代的來臨。鄭老師早年其實也寫過新詩,他敬仰的幾位老師多曾參與新文學的創作,因此他能切身體會文學的現代意義。老師文章一出,當時即引起現代詩人的迴響。楊牧在他的《交流道》專欄中,發表了〈吾道不消沉〉,真誠領受鄭老師的殷切期許,給予正面積極的回應,他說:「坦蕩寬厚的心才是永遠的詩心。我們若能以那詩心擴展延續這文化藝術的生命,則吾道是永遠不會消沉的。」楊牧不認識「大學中隱」是誰,猜想是一位有學問的前輩,並感嘆新詩在現代化過程裡如有一兩位像中隱先生「這麼目光如炬的中文系教授」,則「矯枉過正的現象當能減到最低限度」。有一次課後,我和鄭老師聊起古典詩詞創作的事,然後談到楊牧那篇文章,問老師有否看過?老師點點頭,隨即站起身子,從書房端出一本剪貼簿,翻開當中的一頁,微微笑指著說:是這篇文章嗎?老師後來出版的《永嘉室雜文》,在〈吾道漸消沉〉一文後附載了楊牧的〈吾道不消沉〉。當日老師讀了楊牧的文章,想必深感欣慰。
鄭老師二十四歲時自印一部詞集《永陰集》(北京國家圖書館有藏本),顧隨〈采桑子‧題因百詞集〉上片云:「文章事業詞人小,如此華年,如此塵寰,為問君心安不安。」自此數年老師填詞數量銳減,到三十七歲那年乾脆停止了詞的寫作。我想,老師深諳詞體陰柔的特質,自知性情才分不在此,也意識到此體已難延續,所以就不再填詞了。對他來說,詞但可欣賞,不必繼續創作,轉而從事詞的研究,則有時代的使命。鄭老師說:「傳習講述,我輩之責。」發揚舊學精神,啟發後進,融古入今,以應時代之所需,詞之為學還是有意義的。較諸當代學者,鄭老師治詞有更自覺的意識,他一方面繼承了境界說與史傳批評的觀點,一方面受到白話文學運動的影響,重新評定詞史的地位,並賦予它現代的意義。鄭老師始終秉持批判的態度從事詞學研究,既不墨守傳統的治學觀念與方法,也能矯正新時代詮釋觀點的偏失,在新舊之間取得了平衡。史遷所謂「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應是鄭老師心中期待能達到的意境。
詞以境界為上,這是王國維的主張。鄭老師之研治詞學,亦自有境界的追求,如同東坡作詞那樣「指出向上一路」。那源自一份自信,一種真誠面對生命的態度。鄭老師一輩子都在讀書做學問,所謂真積力久則入,遂能成就由詩到曲的一番勝境。鄭老師曾說:「不下死功夫,何來活學問。」這是老師個人的經驗之談。我以為老師治學,有三大支柱:詩人的才情、通達的史識、豐富的學養。這表現於詞學自然能獨樹一幟,別有意境。舊詩有新詩接續,傳統的詩詞學是否有新契機,做出能回應時代的學說,不至於墨守成規,遠離人生?這是我一直思考的問題。如果我們效法鄭老師,能以誠敬的態度面對學問與人生,以坦蕩寬厚的心接納傳統和現代,持續領受詩之為詩、詞之為詞的英華膏澤,傳習講述,不離文學之為文學的本質,則詩詞學術就不會有消沉之慮。
二、撰作旨趣及篇章概要
鄭騫老師的詞學,務平實,重直覺,識見通達,辨析精微,根於傳統而能開創新局,對後世詞學之發展極富啟發作用。他前承王國維、胡適之餘緒,得師友之助,在大陸時期已奠定厚實之基礎,渡海後,教學相長,識見更廣,呈現更恢弘之格局,可以說是臺灣詞學的奠基者,亦是臺灣詞學通古變今的橋梁,因此要研究近現代詞學的演進,是不能忽略鄭老師的。他所建構的詞學體系,兼顧了時代與作家、情感與形式內外各個層面,縝密而周延。為了全面瞭解鄭騫詞學的內容及特色,發揚鄭騫詞學的精神,並探究其時代意義,我從2002年至2010年間,分別向國科會提出並通過了四個研究計畫──「鄭騫先生的詞學理論」(2002)、「鄭騫與顧隨的詞學因緣」(2003)、「鄭騫先生的稼軒學」(2009)和「鄭騫先生的東坡研究」(2010)。2023年,我又完成了「形式的意義──鄭騫先生的詞學文體觀」的休假研究計畫報告。長期以來,我在大學及研究所講授詞的課程,時刻都會引用鄭老師的論見,不時亦要參考自己先前的相關著作。而隨著教研經驗的累積,知識的增長,對老師的詞學常有新的體會,因此不斷修訂補充上述國科會計畫的報告及其後發表的論文,改善了一些缺失,也拓寬了論述的層面。不知不覺間,我從事鄭騫詞學這一課題的研究已逾二十年了,所撰文章雖未臻完善,但也應是結集成書的時候了。於是,我花了一年的時間,重新編排整理,完成本書。我以為鄭老師治詞,不只是個人的興趣,他是有時代使命感的,既承繼前業,發揚光大之,更要啟導來者,期待開創新境,因此書名定為《鄭騫詞學的時代意義》,我想這是最能彰顯老師的著作精神的。本書共收六篇文章,簡述各篇要旨如下:
詞史觀的建立是鄭騫詞學的核心──他藉此董理過去,評定詞人地位,並開示未來,啟引後學門徑,試圖建構體系,貫徹一己的主張,以反映時代的精神。這些批評理念在老師的大陸時期已大體形成,後來更充分落實在臺所編的《詞選》和《續詞選》二書中。之後面對新的教研環境,他不斷反思,並修訂了若干看法。這些選輯、評論,究竟反映了怎樣的時代?表現了作者怎樣的情志與見解?它的體系是否完整?是否能樹立典範?這些都是我們欲瞭解並評價鄭騫詞學的重點。這是第一篇〈豪婉正變之間──詞史觀的建構〉的研究主旨。另須留意的是,詞乃合樂的文體,它的表現形式也是構成詞體之美的重要部分。鄭老師對詞的字聲、音韻、句式、體調特別關注,時有精彩的見解。他這方面的論述雖無嚴謹的體系,但簡明扼要的文字中,亦足以加深並豐富我們對詞體形式美的認識。第二篇〈形式的意義──詞學文體觀的確立〉,主要就是探討鄭老師如何反思胡適詞學帶來的影響,回歸詞體本質的論述,重新為詞的形式賦予意義。這部分配合第一篇所述,更能將鄭老師詞學文體論的輪廓賦予更完整且清晰的面貌。
鄭老師認為文學作品風格的形成,與作家的性情、學問、襟抱很有關係,也受到時代環境的影響,而作家的際遇亦是重要的因素。唐宋詞人中最能具體呈現人文合一的精神,最為鄭老師所推崇的詞人是蘇軾和辛棄疾兩家。因此,綜論文體觀之後,接著就以東坡與稼軒做專題的討論。第三篇〈出入詩詞之際──東坡詞境的探索〉,先論鄭老師的東坡學。老師在東坡詩詞方面的研究既精且深,別具特色,亦予後人許多啟發。本章評述鄭老師的東坡研究,一則探究其所以形成的個人與時代因素,一則分析其撰作內容、研究觀念與方法,希望藉此探得鄭老師的東坡研究之時代意義,給予他公允的評價,並體察其文學品味,知悉其知人論世、以意逆志的詮釋方法的效用性。第四篇〈個人與時代──鄭騫稼軒研究的省思〉,焦點放在鄭老師長期關注的研究課題。老師研究辛棄疾及其詞,長達五十年之久。他在大陸時期即著有《辛稼軒年譜》、《稼軒詞校注》等書,來臺後仍不斷增補修訂,力求完美,而其所撰專論和詞評,分析稼軒詞的內容和特色,見解精闢獨到,允能顯現鄭老師的學術個性和詞學識見。鄭老師為何專研稼軒?他賦予稼軒詞怎樣的時代意義?本章研究鄭老師的稼軒學,藉著各種內外緣的探討,應能知悉鄭老師如何融會境界說與史傳批評,以體認稼軒詞的主體意識及風格特色,更能觀察他如何修正胡適等人持白話文學觀點以論詞的缺失,重新確立詞體的本質,以評定稼軒的詞史地位。
研究鄭騫詞學會發現,他與顧隨有一段頗不尋常的詞學因緣。顧先生年長鄭老師九歲,鄭老師的寫作風格、詞學品味,與顧先生頗多相似之處,可以看出彼此的關係。第五篇〈平生風義兼師友──鄭騫與顧隨的詞學因緣〉,主要是敘述鄭老師與顧先生結交的過程,比較二人在詞的論述及創作上的異同,釐清他們的承傳關係,並分析二家學理的精義。他們相識相知在北方世局動盪、日寇侵華的年代,卻選擇了詞作為論學切磋的主要文體,當然別具意義。這一篇的論述,為欲瞭解鄭騫詞學底蘊提供了一些相當重要的線索。至於第六篇〈鄭騫先生詞學繫年新訂〉,乃敘述鄭老師的生平事蹟、師友交往,以詞學創作、教學、研究生涯為主軸,輔以詞壇背景,旨在呈現鄭騫詞學的衍變軌跡,並彰顯其成就。這年譜的編撰,對我們瞭解鄭騫詞學形成的背景及其時代氛圍會很有幫助。
本書主要是分析鄭騫詞學,老師的詞作不在討論之列。不過,若能提供一些他早期填詞的訊息,亦未嘗不好,因為學者的研究與創作總有關聯。鄭老師二十一歲開始填詞,三十七歲停筆。二十四歲自印《永陰集》,幾已失傳。今據北京國家圖書館藏本,對照老師後來出版的《網春詞》,詳加整理,以見老師修改、發表之概況,並輯得散見各刊物的詞若干首,撰成〈鄭騫《永陰集》並附集外詞〉一文,附於書末,以饗讀者。
附錄另載〈鄭騫《稼軒詞校注》編撰出版概況述要〉,簡略敘說鄭老師畢生從事稼軒詞箋釋工作的情況。鄭老師的《稼軒詞校注》,生前手定稿本最終未有付梓。臺大出版中心出版的《稼軒詞校注附詩文年譜》,校注部分係據老師遺稿三種(線裝本、油印本和稿紙本)整理。今發現老師另有一謄寫本,收錄在國科會期終報告,雖非最後定稿,也應是現存較晚的整理本。提供這一資訊,可供相關研究者參考。
鄭老師於詩詞曲學都有精深的造詣,本書只就其詞學作研究。而我所探討的幾個課題,也只是我認為相對重要的部分,有許多層面未能涉及,自有不足之處。現在整理出來的成果,各篇之間因為寫作時間前後差距頗大,基本的論調大致相同,細部的解釋則略有參差,全文組織不夠嚴密在所難免。我沒有重新改寫,統一文氣理路,為的是保留一己學思歷程的蹤跡。本書主題的選擇,寫作時的心境,雖有不同,但誠敬面對學術的態度則始終如一,希望沒有乖違老師為文的本意,更期盼能充分表述老師為學的精神。至於是否做到,則不敢自信,還須讀者指正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