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與父親葉以群並沒有深入交流的機會,因為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還只是一個小學二年級的學生。如今我保留下來的父親給我的信只有一封,那是父親一次出差期間寫的。在信中他囑咐我帶好弟弟和妹妹,並且記得每天給家中的盆景澆水。父親的唯一愛好就是培植盆景,家中的客廳裡常年放著一些常青的綠葉。也許是受父親的影響,我也一直秉持著這樣的喜好。我與父親的距離曾經很近,在家中整理舊照片時我看見三歲的自己坐在父親的膝蓋上,與兄長、母親和姨婆一起合影。照片上父親的笑容是燦爛的,但我卻嘴裡含著手指,一臉疑惑。也許那時候我並無意識,20世紀60年代的前兩年,對我們家還是最平靜的歲月。
雖然等到我成年後,已經無法建立與父親的交流,不過聊以自慰的是,我與他同輩的朋友們保持了緊密的接觸。我與周揚、陳荒煤、于伶、周而復、葉子銘等前輩通過信,更有機會和他們中的許多位多次見面,促膝談心。他們的言傳身教影響了我成年後的個性。從他們身上我看見了曾經與他們並肩前行的父親的身影。可以說這本書不僅是我與父親的對話,也是我與前輩們交流的記錄。如今回想起那些年輕的時光,溫潤清新,是那麼彌足珍貴!
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寫過:在我成長的年代裡,親眼所見文壇前輩們經受著磨難,但是苦難為什麼沒有阻擋我選擇文學,依然步上了筆耕的道路?有一次我去巴金故居舊地重遊,我找到了問題的答案。當我走進一間狹小的太陽房中,我知道巴金先生曾在那張小書桌上創作了傳世之作《隨想錄》。我忽然明白,正是前輩們遭遇磨難時,沉默中展現的默默承受和人格尊嚴,留給我極其深刻的印象。當社會氛圍中阿諛奉承和攻訐陷害瀰漫時,他們的沉默和自尊在我年輕的心靈中投上一道永遠無法磨滅的光亮,為人有尊嚴,為文才有品味。這束光在我心中點燃的火苗至今燃燒著,我的文學夢想從此開始。
多年前回上海,為了探訪魯迅先生的遺跡,我特地去了虹口的魯迅紀念館。在魯迅墓地一側的文物陳列室中,我一件件地細看陳列室裡的文物。意外地在一份由許廣平女士捐贈的送殯者登記簿上看見父親葉以群的名字。其他的參加者還有王統照、關露、沙汀、麗尼等數十人。那時父親還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加入「左聯」以後,早已將個人的生死置之度外。離開魯迅紀念館,我又去了不遠處尚是民居的「遠東國際反戰會議舊址」。在那幢三層樓高的建築中,我爬上長長的深棕色樓梯,久久地站在那兒,憶想著當年走上那道樓梯的宋慶齡、英國勳爵馬萊和法國《人道報》主筆古久里。而那次國際會議正是父親和周文等幾個年輕人接受了馮雪峰的指示具體籌劃組織的。「遠東國際反戰會議」成功舉行後,魯迅在回答作家蕭軍、蕭紅對會議的詢問時說:「會是開成的,費了許多力;各種消息,報上都不肯登,所以中國很少人知道。」
經由父親的血脈傳承,我忽然與八十多年前的歷史有了連結。在摩登的上海街頭依然可以尋覓到歷史的遺跡,這樣的事也是上海這座城市與我割不斷的聯繫,世界上任何其他的城市都無法取代。這些沉睡多年的歷史,似乎已經很少人關注。但我卻深入開掘,書寫出那個時代文化前輩的執著堅韌與輝煌。我十分慶幸自己的筆激活了那段歷史,正如有些同行們所評論的:您的筆使父親和前輩們再生。
在前輩的著作中我還了解到:父親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上海與丁玲、田漢等人一起加入中國共產黨,那年他才二十一歲。後來他擔任了「左聯」組織部長;茅盾的著作《子夜》出版時在上海舉行的新書發佈會是父親主持的;在抗戰期間,由周恩來安排,父親始終在茅盾身邊擔任他的助手,協助主編了抗戰年代影響深遠的刊物《文藝陣地》;還有他在陪都重慶曾與作家徐遲一同組織了法國作家羅曼.羅蘭逝世的追思會,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許多史料在我面前構築起一幅父親生平的生動畫面。在這些文字中,我將父親與他同時代的前輩們從「左聯」時期,到抗戰前後以及新中國成立後所從事的進步文化事業勾勒出來。我不僅僅用這些文字記錄了父親的生平,而更著重於描寫父親與他的同時代文化前輩們的互動交流。在這些文字的寫作中,我不僅了解了一個在各個歷史時期都十分活躍的父親,也讓我看見了他和前輩作家們攜手為中國的文學事業奮鬥的精彩歷史。如今他們已經遠離我們,但是他們的音容笑貌依然常留在我的記憶中。他們留給後代的是寶貴的文學財富,崇高的人格品質。他們即便在極其艱難的歷史環境中,不論是忍飢捱餓,或是經受著精神上來自各個方面的干擾和迫害,仍然那麼有個性地活著,仍然熱愛著自己的民族、自己的人民、自己的文化,堅韌地追求自己的理想,矢志不移地追尋著文學。這是父輩留給今天這個世界永遠不朽的精神財富。這些故事感動了我,並且始終在我的腦海中閃現,把他們的故事寫下來似乎成為我生命的救贖。
《世紀波瀾中的文化記憶—葉以群與他的文學戰友們》對我還有更重要的意義。當我以一個海外寫作者的身份回顧與文壇前輩的交往,以及對前輩歷史的尋索,在這些文字中我建立了一種與歷史、與前輩的對話。兩者間形成的對話,不僅是血脈的傳承,更重要的是文化的傳承。我身為海外華文寫作者的一員,文學觀和價值觀都是在思想解放運動興起的20世紀80年代形成,我的血液中流淌著中國文學的豐富滋養。我今天的文字是兩種文化、兩個國度融合的產物,我為此慶幸。這些在文字空間中形成的對話,不僅是我和父親的對話,並且是一個海外華文文學寫作者,在海外生活了半世人生後,回到故土,再次面對先輩,面對我的文學起源時的一種思索。這種思索不僅增加了我的人生閱歷,使我彷彿有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人生,也使我更清楚地看見我是誰,我從哪裡來。
在本書的寫作過程中,我時常設法將自己放進父輩們所經歷的那個對於我來說遙遠而又艱苦卓絕的年代,設想如果是我會有怎樣的抉擇,如何開拓自己的文學寫作。這種對話是充滿張力的,我至今崇尚他們年輕時的選擇,同時又在他們的挫折中,追究歷史的原因,並設法避免他們曾身陷其中的困境。也許我對某些信條也不會那麼容易信奉,對於人文主義和符合人之常情的自然倫理的喜愛會增加。如果有一天和父親相對而坐,我相信他也能理解我的想法。
還記得前幾年,深秋的一個傍晚,我獨自坐在上海市中心一家近年來落成的飯店大廳裡喝咖啡,兩位年輕的女音樂人正在演奏鋼琴和小提琴。在我座位的前方掛著一幅巨大的上海城市寫意畫,斑駁的金色和灰色中交錯著外白渡橋和東方明珠電視塔,而散佈於明暗色塊中的是無數歷史的痕跡……獨自一人時我本希望沉澱一下自己的心情,可是從兩位音樂人手底流出的舒緩悠揚的曲調卻不經意間觸動了我心中敏感的神經,過往的人和事隨著這悠揚的曲調向我走來。他們中有些是我熟悉的前輩和朋友,有些只是我在書本上認識的先驅者,他們一個個生動地走進了我想像中的世界。我心中湧動起一種不可名狀的激動,禁不住熱淚盈眶。一個摩登上海的寧靜傍晚,獨自一人的我,卻莫名激動,是什麼原因?我終於悟到,我走進了一個嶄新的上海,卻處處撞擊歷史,處處與先人邂逅,在那一個熟悉的街角,在那一棟曾經到過的故居裡……一個歷史與現實不可分割,交錯的城市,是我陌生的,卻更是我熟悉的。有無數魂牽夢繞的人事物伴隨著我走到世界各地,也吸引我回到家鄉。
在行將步入老年行列之前,我念念不忘要把所了解的前輩們留下的文化記憶形成文字,記錄下來。現在,我終於完成了這個使命,這是一個幾十年累積的產出。我喜歡旅行,本書寫作過程如同一次遠行,可是這次遠行卻是走向歷史縱深,如同時光倒流,我經歷了另一種完全不同、極其豐富的人生。我在夢中和我所見過的每一位前輩再次握手,向他們報告我的書已經寫完,以此告慰他們曾經對我的栽培,我也為此感到欣慰和滿足!他們的人生經歷也許只是歷史大潮中的一個小水滴,卻曾經發光發亮,折射出屬於他們自己的獨特光照,值得歷史永久銘記!父親和他的文學戰友們:茅盾、周揚、馮雪峰、丁玲、夏衍、陳荒煤、于伶等前輩,在世紀波瀾中個性鮮活,各領風騷,在文化戰綫上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在歲月的長河中他們是衝浪者、奮進者。他們在中華大地上生活過,思想過,行動過,並留下了自己深深的文化印跡。
在此也特別感謝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趙稀方先生的引薦,讓我有機會結識時任香港三聯書店的周建華總編輯和出版經理李斌,我們一見如故,彷彿多年未見的老朋友那樣暢敘。感謝他們對拙作的賞識與支持!
2023年12月23日
於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