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一度准备鞋盒子的时候。
尘儿上学以后，每年快到圣诞节，学校就会组织学生捐献一个鞋盒子的小礼物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少男少女。
我一直很喜欢这项活动。原先经常是买了鞋顺手就把鞋盒扔掉了，现在却常常提醒自己记得留着，好准备圣诞节的礼物。
今年可以捐献三个鞋盒子了。尘儿会细心地帮我准备，牙膏，牙刷，牙线，袜子，手套，笔，本子，糖果……其实都是小东小西，值不了几个钱。但是我相信，会有一个在外流浪的小孩子，在打开这样一个小小鞋盒的礼物时，在寒冷的天气里他会感觉到温暖。
尘儿他们问过我，为什么这些孩子没有家。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们没有父母，或许被父母抛弃，或许是他们抛弃父母。总之，他们现在在孤独地流浪。
我们总是幸福的。在一起，并且相亲相爱。我想，尘儿会懂得。这些，都是在给予别人之后的收获吧。
不能不想起刚刚在垃圾箱里被闷死的那五个流浪的孩子。
突然就觉得还是这里好，即使他们一无所有，又脏又坏，却依然会有很多人挂念着他们，从自己的家里，包裹一些温暖给他们送过去。那份来自陌生人的关爱会柔软一颗孩子冰冷的心吧。 
记得刚来加拿大的时候上英文课，有一位黑人老师，一次在课堂上讲起中国的无家可归者。他说中国有不计其数的流浪者，政府对他们漠不关心，没有数目统计，没有庇护所，也不顾他们的死活。他说，这是他的一位中国学生告诉他的。
我不知道那个告诉他的人是以什么心情告诉他这些事情的。只是在他眼里，仿佛中国穷极，我们都是到加拿大逃荒的人。
那时候初来乍到，年轻气盛，虽然英语极差，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跟那个黑人理论，这是中国的国事，国人尚不清楚，一个从来没有去过中国的外国人，仅仅凭借道听途说，根本没有资格对中国说三道四，横加指责。
不知道那时为什么那么悲愤。也许还沉浸在去国离乡一切尽不如意的情绪里。那个黑人老师怜悯蔑视的态度，以及一干中国同学呆坐在那里听凭他这样那样说中国的种种不是，忽然觉得无比悲哀。
我们，已经不止是冷漠麻木的看客了。
不知道那个对着黑人老师诉说中国不是的同胞出于什么心理这样做，也许仅仅是无心，仅仅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口不择言，时不择机地对着一个异国人倾诉。只是，会获取到什么呢？除去这无意义的抱怨，仿佛自己是爱国的，仿佛自己是正义的，仿佛不屑与那样视民生如草芥的政府为伍，洗脱掉自己。只是，这样就干净了？就清高了吗？就解决问题了吗？那些无家可归者就有家可归了吗？
除去被听者窃笑，并且日后有可能被他羞辱，还会有什么？他的同情。只是，他的同情有分量吗？他又真的有同情吗？
那天我言辞很激烈，硬梆梆乱糟糟的英语砸过去，我想那位老师不是被我的观点说服的，他是被我的态度吓到了。那时的我，一定是面红耳赤，目色含泪，加上怀孕大着肚子，他竟然在听到我的一番议论后，意外地一反常态语气平和温柔，并且迅速从他原本兴致勃勃谈论的那个话题中撤离出去。
人同此心，情同此理，我想他一定明白我的心情。其实，无论哪个国家，无论什么种族，人性是相同的。
除非人人得而诛之，否则，几乎所有的人都热爱着自己的国家，也更尊重那些热爱自己国家的人。这是人性中的共性，如孩子对父母的依恋与深爱。
而这些，遗憾的是在国人当中，渐渐衰弱下去。仿佛在外人眼里，背弃自己的祖国是一种荣耀，不论这个祖国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记得，还是在语言课上，一位跟我年纪相仿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说，I like China.
我纠正她，应当说，I love China。
女子摇头。同坐的一位阿富汗女人，是只读过很少的书的家庭主妇，也纠正说，为什么是like，你应当用love。因为那是你的祖国。
不过那女子坚持说，是like，不是love。因为不够爱，所以我移民了。或许那是她真实的想法。那一刻，在一旁的我，很无语地听着，很寂寞地悲哀着。
那个国家有很多很多不好的地方，但是它同样有很多很多美好的地方，只是，很多很多人看不到了，或者，看到了却忽略掉了。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人，注定是悲哀的。被标注上背弃的字样，然后无根飘絮般在别人的家乡流浪。
还有资格对着那个养育过你的国家指手画脚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都是要有深爱在里面的。她的好，她的不好，其实都不容我们这样离开她的人染指。
对她没有爱的人，没有资格责备她。只有那些正背负着她的创伤与沉重的人，才是真正爱她的人。这样想着，又为自己悲哀起来，我，何尝不是一个流浪在外的小孩。
那天，我包着圣诞节的鞋盒子，认认真真地，仿佛在送给自己。
（2012.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