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铲 “年根”
时隔 25 年,据说史上最长版本的特别版《花样年华》就要重出江湖了,上映时间定在 2 月 14 日,西方情人节。陪小祖宗看《哪吒》,却意外在影城大厅的海报上邂逅王家卫、梁朝伟、张曼玉这些曾经陪伴过青春的名字,一时间,居然也有几分冲动。
试想,如若将首映时间提前到元宵节当天,是否会更加完美?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说的就是古时闹元宵的盛况。如假包换,元宵节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东方情人节。
吃元宵、赏花灯之外,“火树银花不夜天,烟花飞舞乐无边” 的上元佳节,原本就是未婚男女约会的美好时光。
先不说电影,离 2 月 14 日也还有几天,各位不妨先在元宵节这天到甘肃河州一游,顺带着铲个 “年根”。
在河州,没有人管元宵节叫元宵节。可能只是因为这一天恰逢正月十五,这个新年伊始颇为重要的节令,在河州居然就被有些粗暴地称作正月十五。
简单直率,酷似西北的黄土塬,塬面平滑如镜,边缘陡峭似切,站在高处望过去,一目了然一览无余,沟就是沟坎就是坎,爱也是它恨也是它,从来没有那么多弯弯绕。
从除夕当天下午算起,大鱼大肉胡吃海喝也有半月之久了,再舒服再安逸的日子,总得有个了结。
这不,宿醉未醒,东风渐起,正月十五就到了。
时间一般都是过了五九,不过早晚时分,严寒依旧,毕竟大过年的,稍赖一会床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但正月十五这天,尤其是对家中掌管灶房大事的人来说,是万万睡不得懒觉的。
搬过土炕角落里用旧棉衣旧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面缸,揭开一看,瞅见已然发得云朵般绵软的面团,嘴角一扬,十分满意九分得意地钻进地窖,哆嗦着摸出几个满是泥巴的胡萝卜,又哆哆嗦嗦爬出来,顾不得拍去身上沾染的土灰,抓起水瓢揭开水缸盖子,使劲敲开冰面,掏几瓢清水,冻得通红的手指把一样通红透黄的胡萝卜洗得干净透亮,案板上就传来了摔打碰撞的声响。
也亏那些长年围在灶台边转腾、烟熏火燎中填饱一家老小肚皮的大妈大婶大嫂子们心灵手巧,土灶台里,平日间舍不得烧的硬柴噼啪作响,大铁锅中水花欢腾,水汽氤氲、烟雾缭绕,眼瞅着逼仄的灶房就要变成云宫仙境,忽然,蒸笼打开,一排精心捏成老鼠模样的胡萝卜馅包子庄严登场,趁热用黑豆给 “老鼠” 点上眼睛,那小玩意瞬间就似乎有了灵性,躬身缩背趴在案板上,惟妙惟肖、顾盼生辉。
这个时候,家里小孩就是再馋,断然是不能先吃的,正月十五的面老鼠,从来都有讲究。
也难怪,曾经那个普遍饥馑的年代,普通人很难会生出太过高端太过离谱的想象,仓里有粮,一年到头不愁吃饱,就已经是难以言状的美满与富足。
现蒸的面老鼠,两个一对,端端正正摆在细瓷盘子里,恭恭敬敬供起来。堂屋里一对,灶台上一对,院子正中一对,大门洞自然也要供上一对。
当然,摆的方向也有讲究,清晨,所有面老鼠一律头朝外屁股朝里,寓意让老鼠外出拉粮。到了傍晚,又神情庄重地给面老鼠掉个头,黑豆点就的小眼睛圆溜溜盯着家的方向,刻意捏得圆滚滚的肚子映入眼帘,仿佛真的给运来了一年到头吃喝不尽的白面细粮。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包子都要捏成老鼠形状,除了供奉的几个,剩余的包子当然不用这么费劲,就是背负重要使命的面老鼠,任务完成之后,终究都跟普通的包子一样,悉数进了一窝老小的肚子。
轻抚跟面老鼠一样滚圆的肚皮,面皮的松软、萝卜葱花的清香一起涌上来,这就是春天的气息。
大小都是个节,更何况,正月十五预示着春节的正式结束,当然不能光靠一顿包子打发了事。
灶房里忙成一团的时候,灶房外也没闲着,喝过早茶,该家里的男人们也一并忙活了。
裹上厚棉衣,缩着脖子走出房门,直走到院子里背阴的角落,雪堆里摸索几下,早几天还被嫌弃的羊头羊蹄什么的就被丢了出来。
也难怪,刚杀了羊宰了鸡的时候,一瞥见灶房案板上小山似的鲜肉,肉少骨头多又不好打理的头和蹄自然是看不上眼的。十天半月下来,好肉都吃得差不多了,这才想起雪堆里还埋着一个羊头几只羊蹄。苍蝇再小也是肉,丢了可惜,辛苦一下,侍弄干净了也能吃一顿。
土院子里是没什么讲究的,随便架上几块石头砖头,生起火,把头和蹄啥的全扔上去,燎得差不多了,拿刀刮去表面烧焦的羊毛,再燎再刮,如此反复几次,处理得像那么一回事了,再清洗两遍,就地架起大锅,一股脑全扔进去,随手给添上几把柴火,不管他,先煮着再说。
女人在厨房里跑得晕头转向,男人在院子里转得头昏脑胀,小孩也没闲着,到底是正月十五,正月十五的河州,除却吃奶的娃娃卧床的病汉,没有闲人。
吃过包子,又亲眼看着羊头羊蹄扔进大锅,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们总算放下心来,发着疯一般冲出去,满世界乱跑,只为寻找一根比较长比较直的棍子或者向日葵秸秆,就像是孙大圣龙宫寻宝,怎么着也要找到金箍棒。
在河州,正月十五的吃喝倒是次要的,这天的重头戏在晚上,叫送火把、跳火堆。
火把用草扎成,草就是草,扎得短了送不到地方就烧完了,扎得长了容易弯容易断,小孩们疯找棍子秸秆不是单纯为了玩,更重要的是给火把做龙骨,毫不夸张地讲,一根好的龙骨完全可以决定一个火把的成败。之所以要长要直,是因为这般大事,整个村子的火把全聚在一起,谁扎的火把三丈长短水桶粗细重逾几十斤都不是个事,万一扎得细了扎得短了扎成烧火棍子了让别人给比下去了,小半年都抬不起头。
具体扎几节也有讲究,这个要看年份,寻常年份扎成十二节,有闰月了是十三节,这当然也是大事,容不得马虎。
火把扎好了,就立在大门口,顶天立地的模样,宛如整装待发的火箭,似乎下一秒就要被点火发射,从此飞越千山万水,飞向浩渺宇宙。
此时,节气已过了立春,但白昼依旧苦短,尤其是在繁忙的时候。转眼间,暮色已经降临,锅里的羊头羊蹄也煮得恰到好处,加上整个春节期间吃剩的为数不多的肉食豆腐新鲜蔬菜瓜子花生什么的,一股脑全端上来,一顿给他吃个精光,这就叫铲 “年根”。
“年根” 铲完,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眼见一轮明月爬上东山,村口处已然是人声鼎沸,满村的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半大小子们扛着火把聚在一起,暗中较着劲。连一些长年卧床的老人也被扶了出来,异常庄严的神态,仿佛在参加某项神秘而又隆重的庆典。
“天还没黑,天黑了再送!” 德高望重的老人叫嚷着,使劲按住年轻人蠢蠢欲动的心火,又有当年在秧歌队伍里出尽风头的 “唱家” 们被怂恿着展开了歌喉,传唱了百年千年的沧桑歌声转眼被淹没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烟花声喧闹声中。终于有愣头小伙忍不住了,悄悄点燃了火把,半大小子们 “呼啦” 一声一拥而上,百十个火把在一瞬间被点燃被高高举起,又呐喊着冲向远方,北方亘古寂寥的大地,霎时洒下漫天星辰,火光冲天血脉偾张,浑如沉睡的远古巨兽即将苏醒。
而此时,家家户户门口早准备妥当的火堆也被点燃,平日间被沉重的劳作压得几近麻木的脸庞上带着笑容,一个个在火苗浓烟上纵身飞越,那一刻,每一个人都坚信:一年的霉运已被带走,幸福的日子就在不远处招手。
烟花终于冷了下来,人群散开,四周又渐渐陷入了沉寂。仰望长空如洗、明月高悬,小孩子意犹未尽地奔跑着跳跃着,大人们则揣着手,略带叹息地说道:这年,总算过完了。
也对,年过完了,春天也临近了,天气转暖万物复苏,该出门的出门,该种地的种地,该打工的打工,草木就要疯长,繁花就要盛开。
一个新的纪元又开始了。
最后,再说两句废话,让《花样年华》提前两天上映只是个人试图推广传统文化的一厢情愿,不过,如有闲暇,电影也是可以前去一观的,毕竟,跟主演一样,我也姓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作者:子坤(本名梁学广,来自大西北的好酒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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