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中国古代情色诗歌(性部之三)良宵苦短
三.良宵苦短
王实甫《西厢记·酬简》:
成就了今宵欢爱,魂飞在九霄云外。投至得见你多情小奶奶,憔悴形骸,瘦似麻秸。今夜和谐,犹自疑猜。
多丰韵,忒稔色。乍时相见教人害,霎时不见教人怪,些儿得见教人爱。今宵同会碧纱橱,何时重解香罗带。古代写男女幽会的诗歌很多,或花前月下、或洞房深处,或耳鬓厮磨、或颠鸾倒凤,或酣畅淋漓、或意犹未足,总有道不尽的柔情蜜意,看不完的欹旎风光。
《诗经》中不乏此类作品。《召南·野有死麇》在“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和“白茅纯束,有女如玉”后接着说:“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大意是:“你慢慢地来啊,不要动我的围裙啊,不要让狗叫啊”,呈现出男子急不可耐、少女半推半就的生动场面。《齐风·东方之日》有“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大意是:“那个美丽的姑娘,在我房中,踩着我的步子走”,用一个无伤大雅的细节含蓄地表现出两人的亲近。《鄘风·桑中》的“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说得更明白,《毛诗序》云:“《桑中》,刺奔也。卫之公室淫乱,男女相奔,至于世族在位,相窃妻妾,期于幽远,政散民流,而不可止。”今人多不同意《毛诗序》“刺奔”的解释,但在汉代,男女期于桑中却成了私奔的替代说法。东汉末年繁钦所作的《定情诗》中有“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阅我颜”,是讲男女邂逅相遇,桑中幽会,但因草率结合,女子终被遗弃。
宋玉《高唐赋》写神女向楚怀王自荐枕席,其欢爱过程只用四个字一带而过:“王因幸之”。李白《寄远》“何由一相见,灭烛解罗衣”,过程也很简单。南朝民歌《子夜四时歌》“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倒是比较具体地描写了男女在帷幌里亲昵调笑的内容,这在唐朝以前的诗歌中是很少见的。后代诗人写男女幽会,内容逐渐丰富起来。元稹《襄阳为卢窦纪事》五首之一:
风弄花枝月照阶,醉和春睡倚香怀。依稀似觉双环动,潜被萧郎卸玉钗。
在花影浮动的月夜,美人醉卧在情郎怀里,感到被悄悄卸去玉钗。还有什么被卸去,不便明言,给人留下了足够的意淫空间。
元稹所作的传奇故事《莺莺传》里有一首诗脍炙人口:“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是莺莺写给张生的诗谜,正是此诗壮起了张生偷香窃玉的色胆。元稹还写了一首《会真诗》,描绘张生与莺莺良夜幽会的全过程,从微月初上到旭日高升。全诗如下: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渺,低树渐葱茏。
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
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濛濛。
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宝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
言自瑶华圃,将朝碧帝宫。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
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遇合,留结表心同。
啼粉流清镜,残灯绕暗虫。华光犹冉冉,旭日渐曈曈。
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
幕幕临塘草,飘飘思渚蓬。素琴明怨鹤,清汉望归鸿。
海阔诚难度,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其中“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汗流珠点点,发乱绿松松”等表现两人性爱,是非常大胆直率的字眼。
《莺莺传》不足三千字,金朝的董解元创作《西厢记诸宫调》,将其演绎成了五万字的长篇佳作,元朝剧作家王实甫又将董西厢改编成剧本《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达到五本二十一折的宏大规模。《西厢记》以整整一部剧写偷情,自然更加细腻曲折,《酬简》一场描写性交,被人批为“浓盐赤酱”:
我将你纽扣儿松,我将你罗带儿解。兰麝散幽斋,不良会把人禁害。咍,怎不回过脸儿来。
软玉温香抱满怀,呀,刘阮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蘸着些儿麻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你半推半就,我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俗话说“家花没有野花香”,古往今来偷情者甚多,偷情的刺激给人带来难忘的记忆,有不少被记录在诗词作品里。韩偓《多情》诗有“蜂偷野蜜初尝处,莺啄含桃欲咽时”,用“蜂偷野蜜”来形容偷尝禁果的滋味。韩偓还有一首七律《五更》,将偷情的过程描绘得活色生香:
往年曾约郁金床,半夜潜身入洞房。怀里不知金钿落,暗中唯觉绣鞋香。
此时欲别魂俱断,自后相逢眼更狂。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大文豪苏轼在密州任上时曾作一首《雨中花慢》,写与侍妾朝云偷情:
邃院重帘,何处惹得多情,愁对风光。睡起酒阑花谢,蝶乱蜂忙。今夜何人,吹笙北岭,待月西厢。空怅望处,一株红杏,斜倚低墙。
羞颜易变,傍人先觉,到处被著猜防。谁信道,些儿恩爱,无限凄凉。好事若无间阻,幽欢却是寻常。一般滋味,就中香美,除是偷尝。“好事若无间阻,幽欢却是寻常”和“就中香美,除是偷尝”,正是经验之谈,经过曲折和艰难而偷尝到的味道,才更香美。“物以稀为贵”,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人们就越要想方设法得之而后快。明代民歌集《挂枝儿·卷一私部》有一首《耐心》写偷情难以下手,冯梦龙引《雪涛阁外集》评曰:“‘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此语非深于情者不能道。”
南唐李后主就是“深于情者”,一次昭惠后感疾,其妹来禁中照看,与后主有了私情,继而被纳为后,就是小周后。李后主作了数首《菩萨蛮》记录他与小周后从眉目传情、幽会偷情、到夫妻深情的三部曲。其一云: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
雨云深绣户,未便谐衷素。讌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这是第一阶段“偷不着”时的感受,因为好事未谐,只能“眼色暗相钩”,才会失魂落魄,“魂迷春梦中”。其二云: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轻雾笼罩,月光暗淡,正是与情郎幽会的好时候。“刬袜步香阶”就是着袜行走,以免别人听到脚步声(古人着有底之袜,不穿鞋也可行走)。“一晌偎人颤”表现偷情带来的激动。末句“教君恣意怜”尤为直率,表现出美女奋不顾身的奉献精神,王士祯在《花草蒙拾》中评为“狎昵已极”。《本事词》载:“此词既播,人皆知之。已而纳为后,大宴群臣,韩熙载以下,多诗以讽,后主亦不之罪焉。”韩熙载作诗讽刺后主,其实他自己更加荒淫,《情史·卷十七》载,韩熙载有“后房姬妾数十房,室侧建横窗,络以丝绳,为窥觇之地,旦暮亦不禁其出入,时人目为‘自在窗’。或窃与诸生淫,熙载过之,笑而趋曰:‘不敢阻兴。’或夜奔客寝,客赋诗,有‘最是五更留不住,向人枕畔着衣裳’之句。”他简直是将妓院设在自己家里,并让众姬妾免费待客。韩熙载的放荡生活在顾闳中的名画“韩熙载夜宴图”里有所表现。其三云: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美女昼寝之中,男子追寻香味,悄悄来到身边。虽是“潜来”,但并非偷情,而是名正言顺的聚会。“脸慢笑盈盈”说明双方都很放松,“相看无限情”是相互怜爱的深情,不再是初期欢会的激情。李后主前期作品中艳词不少,但情意真切,文字精美,可谓“粗服乱头,不掩国色”,沈际飞《草堂诗余别集·卷二》云:“后主、炀帝辈,除却天子不为,使之作文士荡子,前无古,后无今。”褒贬参半,可算确论,李清照借用《礼记·乐记》的一句“亡国之音哀以思”评李氏君臣,批判的味道就更重了。
《花间集》里有顾夐的《荷叶杯》九首,都很有趣,其四云:
记得那时相见,胆战。鬓乱四肢柔,泥人无语不抬头。羞么羞,羞么羞。
“战”通“颤”,“胆战”两字说明这是一次偷情的记录,“鬓乱四肢柔”一句极为精炼地概括了激情过后女子的娇弱姿态。该女子看来是初尝禁果,事后羞得抬不起头来,男子可恶,故意在旁调笑:羞不羞呀?羞不羞呀?
柳永《中吕调·燕归梁》也是写偷情:
轻蹑罗鞋掩绛绡。传音耗、苦相招。语声犹颤不成娇。乍得见、两魂消。
匆匆草草难留恋,还归去、又无聊。若谐雨夕与云朝。得似个、有嚣嚣。“轻蹑罗鞋掩绛绡”就是女子悄悄地来与男子幽会,脚穿柔软的绸布鞋,不会发出声响,身着绛色绸衣与夜色融为一体,以免被人发现;“语声犹颤不成娇”,既是做贼心虚而担惊受怕,也是偷情带来的激动;“匆匆草草难留恋”,遗憾的是好事匆匆收场,未能尽兴;末句中“嚣嚣”两字指满足的样子,语出《孟子·尽心上》:“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赵岐注:“嚣嚣,自得无欲之貌”;词人在最后发出感叹:若得朝夕云雨,我才能心满意足啊!
柳永写男女欢爱的词还有很多,《殢人娇》写与旧欢重逢:“良辰好景,恨浮名牵系。无分得、与你恣情浓睡”;《慢卷袖》:“怎生得依前,似恁偎香倚暖,抱着日高犹睡”;《小镇西》:“正欢悦,被邻鸡唤起,一场寂寥”;《昼夜乐》:“这欢娱、渐入嘉景。犹自怨邻鸡,道秋宵不永”。一夜风流而意犹未足,怨鸡鸣太早,秋宵苦短,总是一副吃不饱的谗相。
这种将气撒在公鸡身上的写法早就有,唐代长安名妓刘国容与情郎离别时赋诗相赠,有“欢寝方浓,恨鸡声之断爱;思怜未洽,叹马足以无情”;和凝有五首《江城子》组成的联章体,描写一位女子与情人深夜相会的全过程,最后一首是尾声,首句就是“帐里鸳鸯交颈情;恨鸡声,天已明”;宋·蔡伸《菩萨蛮·沐发》有“何物最无情,晓鸡咿喔声”;唐·张文成《游仙窟》里写男女欢合,对搅了好事的鹊和鸡,更是破口大骂:“谁知可憎病鹊,夜半惊人;薄媚狂鸡,三更唱晓。”最狠的是南朝《读曲歌》:“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干脆要灭掉这些吵人的东西,甚至梦想长夜竟年,真是太贪得无厌了,金刚不坏之身也吃不住一年如一夜地折腾啊!
表现良宵苦短,类似的说法还有欧阳修《忆秦娥》“苦残宵、更漏促”、杨无咎《探春令》“听一声、画角催残漏,惜归去、频回首”等。黄山谷《忆帝京·私情》描写偷情,有“恨啼乌、辘轳声晓”:
银烛生花如红豆,占好事、而今有。夜阑人静曲屏深,借宝瑟、轻招手。一阵白苹风,故灭烛、教相就。
花带雨、冰肌香透,恨啼乌、辘轳声晓。岸柳微凉吹残酒,断肠时、至今依旧。镜中消瘦。那人知后。怕夯你来僝僽。“占好事”即“这好事”,标题为“私情”,首句用“银烛生花”的吉兆破题直入,预示今晚能成好事,接下来的“轻招手”、“教相就”顺理成章;明明是两人急不可耐,偏说是一阵风吹灭了蜡烛,似乎是天公作美,有意成就他们的好事;“花带雨”借用了《长恨歌》的“梨花一枝春带雨”,但白居易的“雨”是指美人内心伤痛,泪如雨下,而黄山谷的“雨”可以指美人香汗淋漓,也可以指情郎雨露滋润,表现激情过后的美人娇姿。这首词一说为秦观的《御街行》,《古今词话》还记载了一个煞有介事的艳情故事:秦观到扬州刘太尉家作客,有艺伎侑觞,其中一名善奏箜篌的丽姝对少游情有独钟,“既而主人入宅更衣,适值狂风灭烛,姝来且亲,有仓卒之欢,且云:‘今日为学士瘦了一半。’少游因作《御街行》以道一时之景。”
民歌中写偷情,多数比较粗俗。《挂枝儿·卷九》有一首《窃婢》如下:
小丫头偏爱他生的十分骚,顾不得油烟气被底腥臊。那管他臀高奶大掀蒲脚。
背地里来勾头,捉空儿便松腰。若要惊醒了娘行也,那时双双跪到晓。《白雪遗音·卷四》有一首《偷情》,浅白如歌词:
一轮明月照小阶,佳人移步下楼台。微风摆动青裙舞,露珠儿湿透了红绣鞋。
明月下等候多才子,薄幸冤家不见来。他几番把我佳期误,错过良宵大不该。
此番再若人不到,奴与他两下来分开。姑娘正在来想念,柳阴下走出个小书呆。
深深施礼忙陪笑,有累姐姐犯疑猜。双双挽手进了罗帷帐,蜜语甜言把钮扣开。
姐姐呀,我情痴拚了这条风流命,前来与你赴阳台。一枝梅插在锦瓶内,玉簪轻刺牡丹开。
临起身赠我一方姣绡帕,表记还留紫金钗。转身再三来嘱咐,今晚还须早些来。
冤家呀,你前月在奴绣枕边,偷去一只红绣鞋,千万带了来。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三》记载其弟袁树的数首《无题》诗,是偷情诗中少有的佳作,录二首于此。其一为:
回廊百折转堂坳,阿阁三层锁凤巢。金扇暗遮人影至,玉扉轻借指声敲。
脂含垂熟樱桃颗,香解重襟豆蔻梢。倚烛笑看屏背上,角巾钗索影先交。末句“倚烛笑看屏背上,角巾钗索影先交”意淫之尤:两人急急忙忙脱下来的衣物,在烛光影里扭合一起,似乎迫不及待,要早两人一步,先交为快。其二为:
碧桃花下访临邛,含笑开门有病容。带一份愁情更好,不多时别兴尤浓。
枕衾先自留虚席,衣扣迟郎解内重。亲举纤纤偎颊看,分明不是梦中逢。“带一份愁情更好,不多时别兴尤浓”,男女常在一起,新鲜感渐失,缺乏激情,分别太久又会有生疏感,难以尽兴,“不多时别”才最佳;俗话说“小别胜新婚”,就是这个意思。袁树的偷情诗受到其兄的称赞,袁枚也是风流才子,深知其中奥妙,戏其弟曰:“诗中境界,非亲历者不知。然阿兄虽亲历,亦不能如此之细腻风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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