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失业在家10年的比利时中年男人请我去他家喝茶
Original 真大金 正经郑晶
刚搬来根特的时候我在邻里app里发帖介绍自己之后收到一条私信，信里写到：你好，晶，欢迎你搬来这里。我今年初通过阿里巴巴买了一些中国四川的花椒，但是我不知道是那么大一包，我怎么都用不完。也许是我烧中餐的次数还不够多吧。如果能用得到的话，你可以来我家取走剩下的大半包花椒。我的地址是______，这周四到下周三之间早上10点到下午4点我都在家，你可以随时来，不用跟我预约。我点开头像，是一个略微胖乎乎的中年男人，50多岁的样子，头发不多。我觉得有点好笑：这大哥，莫不会有什么坏心思吧。抵不住好奇，我还是去了。带着我家属。（防人之心不可无，老人从小就这么告诉我，我听进去了。）按了门铃，开门的是我脑补过的中年男人，有点发福但没有太过分，戴着眼镜，穿着棕色粗针毛衣。他说，噢，你来了啊，你等等。每一分钟他从屋里到门口，递给我一包红花椒，够用两年的量。我说，啊谢谢，真挺多的，下次我在家做川菜你来吃吧。噢，这是我老公。“我叫Rik”，他跟我俩都握了手。我们站在门外，他在门内。下午4点，屋里没开灯，有点暗，看不太出来他身后屋里的格局。“你也不用特意做菜给我吃。花椒我买的实在太多，用不掉也浪费了。它们闻着非常香。你能用上就好。今天有点晚了我马上要准备做晚饭，不过下次我可以请你们来花园里喝鸡尾酒，我爸妈家里种的苹果要摘收压汁了，到时候用新鲜苹果汁做鸡尾酒，非常适合这个天气。”“很高兴认识你们。那就，下次见了。” Rik说完，我们捧着从比利时人手里接过来的四川花椒往家走了。我跟Roy都有点没反应过来。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有点nerdy但是很有礼貌，简单直接又温暖友好，你感觉不到一般社交场景上那种高低起伏的 “Oh, Helloooo!Really nice to see you”，但他明明确确地是想要交我们这个朋友，也是真真实实地想要分享多余的花椒给我。应该怎么形容，就好像他是一个超大号的小朋友，他喜欢你，就会跟你做朋友，他说请你来家里一起玩，就是真的想要一起玩。半个月以后我们赴约去他的花园里喝新榨的苹果汁调的鸡尾酒。我们到的时候他已经在花园里摆好桌子和酒，我们没进屋，直接从房子右手边的小铁门进了花园。苹果汁很冰很甜，我们聊了为什么搬来根特，他提到自己年底已经计划好一个月的中国之旅，我说到时候你来我家，我烧中餐，顺便给你的中国行推荐点好吃好逛的。就在我跟Roy互相对视觉得差不多想要走但是还没找到合适的“开口时机”时，Rik突然站起来开始收拾桌子，一边收一边说，2个小时正好到了，我们今天的花园“party”就到此为止吧。我们回头再短信联系约到你家拜访的时间吧。我们俩起身，尽力忍住想要笑的冲动，跟他握手道别。回家的路上我们俩感叹：这样的见面真好啊。完全不用担心想走又怕尴尬走不掉留下来又没啥可聊的境地。Rik这样单线条直来直去的人真是少见。但是我们好喜欢。很难说，这到底是一种更接近成熟的成年人的社交，还是更像单纯没顾虑的小朋友的玩乐？后来Rik来我们家吃饭，带着他的中国之行手写的行程，每一天都安排的满满当当，他提前做了功课，问了我支付宝、微信、银行卡、火车票、地铁票的各种操作细节。依然，准时在2个小时的节点站起身结束离开。我惊讶的发现，我们每次见面都并没有看表，只是能明显感觉到有点说不动话了，然后一看时间发现就是该走的时候。你说，神奇不神奇。如果每一次社交活动都能像这样到点就大家自动解散，谁也不用找话头来宣告结束多好。Rik告诉我们自己已经10年没有工作了，之前他是公司里的软件工程师，每天要从根特通勤到布鲁塞尔上班。被裁员前2年他刚刚买了这栋房子，一共花了30万欧元，两层楼，2间卧室。刚买的时候周围邻居都觉得他是个傻子，买这么个年久失修的老房子。等他一点点把花园收拾出来，树种上，双层玻璃和隔温屋顶都换新之后，又有人跟他说，你捡了大便宜。“总有人觉得自己是聪明的，别人是傻子。尤其是住在这里好几代的本地优越人士，他们看不上像我这样从海边来的人。他们能从我已经很淡的口音里听出我是乡下人。” 他说，你知道吗，在这个国家，心理医生权利很大，他们能用一纸诊断决定谁可以不用工作，在家拿失业金。他就是这其中的一员。他已经10年没有上班了。他说失业金不多，但是节省点的话还是够生活。他的爸妈已经85岁，他每两周去看他们一次，帮他们置办些家里必需品，也帮着园子里干点活儿。他有两个姐姐，他的原话是：都是很聪明的女性，比我聪明多很多，我们不是一个级别。一个姐姐在美国化工企业做化学工程师，另一个是癌症医生。我猜他的家庭环境应该不错，也许父母在买房子上也帮了他，不然，买了房子后两年就失业到现在10年只靠领失业金应该不够还房贷。他家里几乎都不开灯，我们每次来整栋房子都没有灯光，前两天我们又去他家喝他中国买回来的各种茶叶，坐到晚上6点的时候都快看不到互相的人形，他才问我：要不要开灯？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打开。我想，也坐不了多一会儿了，就打开吧，费不了太多电。于是我们在灯光下又聊了十几分钟。冬天的黑来得快，外面全黑下来也不过6点半不到，我们就起身回家了。除了不开灯，他也不怎么开暖气。进门的时候能感觉到门厅的走廊是冷的，只有我们坐着的喝茶的书房开了暖气。我去厕所，洗手的时候发现龙头被调到了水量最小，无论打开多大也只有细细的水流。厕所里成列跟上次我来时不一样了。墙上换了他旅行拍的风景照，马桶上的开放柜排着山川主题的书和CD、海报。一平米的马桶间还被他弄出了一个微型展览。他会给我们提供一些免费在市里参加活动的小贴士，比如每个月哪天带着市民证去美术馆不用买票，哪家音乐厅只要你在facebook上点赞转发就能免费去听一场演出，或者某个非盈利性机构每个月第一个周末会办免费试吃会，上次他去吃了摩洛哥点心很不错。Roy正在经历“不想上班，想要辞职，但是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万一辞职了居留证失效了怎么办”的一系列纠结烦躁困扰之中，Rik说他没办法想象如今自己还要再上班的生活，“我不想每天火车通勤到布鲁塞尔去上班，早上7点起床，晚上7点到家。住在布鲁塞尔的人可以早上到了办公室跟同事喝咖啡聊闲话，我得卡着点到公司就开始闷头干活儿。晚上挤着最忙的那班火车回来，到家还得再自己给自己烧饭。噢，还得跟比我小20多岁的人竞争，说不定还要被他们面试。”我跟Roy头点的不停。谁说不是呢。根特是很美很舒服的城市，可以70%的常住人口是大学生，也让我们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自己的年纪。我37岁，Roy 47岁，Rik 53岁，谁都躲不过。他说，你看，我有很多书，我还有网，虽然不上班，每天也都还挺多事儿要做。他肯定不会再重新上班了，再拿上10年的失业金，就可以退休了。我知道一定有人会觉得他这样明明有能力工作的人却在家领着半辈子失业金，不公平。也许吧。体制和政策或者说大一点政治的讨论，我没兴趣。但是我越发的体会到当一个社会保障体系能够容纳那么一些客观上有能力但是又不想把一辈子花在拼搏干活儿苦哈哈40年才退休的人，让他们能够拿着一点点基本的生活费去在家搞菜园子读书喝茶做义工，也不是坏事。虽然我不是这种福利的既得利益者，但我也不反对别人享受。有人享受总好过没人享受。Rik有个很清奇的思路，他说自己这么些年拿着政府给的钱生活，很少花钱，但是“我也有我回报比利时的时候。” 他说自己每年省吃俭用攒下来一笔钱出国旅行，在国外当一个友好礼貌有爱心有好奇心的比利时人，也是在给比利时积攒“人品”，“这就是我回馈国家的方式。” 我听到这里真是很想给他鼓掌，多么原创又不失新意的想法。虽然他舍不得开灯舍不得开暖气剩下来的钱都花在了其他国家，但是他让世界某个角落的外国人对“比利时人”增加了一点好印象，也是一种民间友好外交的行为吧。他是个如此自洽又有配得感的人。拿人家钱也不手短。

这就是我的邻居——Rik, 一个失业10年，多半还会继续失业下去的中年比利时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