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乌克兰(五),雪崩
五
赫鲁晓夫时期,政策开始放宽。乌克兰的经济持续恢复,工业增长速度加快,消费品供应改善。大批集中营囚犯被释放,数十万人返回乌克兰,虽然还有不少政治犯仍被关押。一九五六年赫鲁晓夫秘密讲话后文化解冻。在去斯大林化运动中,乌克兰文化精英鼓足勇气要求更多改变,他们为在斯大林统治下倒霉的作家恢复了名誉,给二、三十年代的罪人平反。历史学家开始研究以前的禁忌话题。一些被禁的文学作品重新出版,许多新期刊问世,包括一本专门研究乌克兰历史的期刊。学校延长了乌克兰语教学的课时,一些秘密小团体开始研究乌克兰政治和文化的替代方案。由于没法公开反党,这些小团体只好旧瓶装新酒,借助颂扬母语的诗歌、抱怨没有乌克兰语教科书以及呼吁订阅乌克兰语期刊等方式,间接捍卫乌克兰语言和文化。说穿了还是想独立。
又是昙花一现,苏共再次掀起俄罗斯化运动。小团体的成员被逮捕监禁,乌克兰语出版物被取缔,教学时间被压缩。苏共发明了新的民族融合理论:“苏联各共和国之间边界的重要性正在减弱,......,随着苏联社会向共产主义迈进,民族语言将随之消失”。之后,乌克兰的持不同政见者就像苏联身体上的狐臭,时不时冒出点味儿,但始终没成大气候。
乌克兰独立真正成为现实还得拜托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一九八六年,为了解决苏联日益严重的经济问题,戈尔巴乔夫发起了公开化运动,呼吁诚实地面对实际问题,并要求民众参与这一进程。在那些非俄罗斯的苏维埃共和国,这种参与很快就变了味。关注不再局限于经济,被压抑已久的民族问题也趁机沉渣泛起。
先是新闻媒体的谨小慎微,接着是自发形成的非官方团体,主要是在基辅和利沃夫。利沃夫是西乌克兰的中心城市,反俄情绪最为强烈。一九八八年三月,一群刚走出监狱的政治犯组成了乌克兰赫尔辛基联盟,其中很多人是过去非法的赫尔辛基观察小组成员。他们主张恢复乌克兰主权,以保障国家和人民的权力,将苏联转变为真正平等的国家联盟。联盟很快在乌克兰所有地区设立了分支机构。
一九八八年六月,利沃夫举行了第一次公开示威游行。十一月基辅紧随其后。一九八九年,乌克兰的民族复兴运动公开政治化, 出现了新的领导人,都是些前苏联时期的文人和持不同政见者,搁中国就是妥妥的右派。关注议题包括乌克兰的语言、文化、历史、宗教复兴、环境和经济等等。
民族复兴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俄罗斯化。根据一九八九年人口普查数据,乌克兰人发现自己的人口比例下降,更多人不再使用乌克兰语作为母语。乌克兰语在学校、出版和国家行政领域面临空前危机!于是大家伙激动起来,马上通过了一部法令,规定乌克兰语作为共和国的官方语言。
然后做翻案文章。填补历史“空白”,重新评价联合瑞典反抗俄罗斯的伊万·马泽帕,恢复乌克兰本土历史学家的名誉,重新出版被禁的苏联前历史学术著作。揭露斯大林时期的种种暴政,尤其是 一九三二年到一九三三年的大饥荒。他们把这场大饥荒归结为斯大林对乌克兰的“种族灭绝”。简直是实用主义曲解历史的现实版,所以也一直受到俄罗斯历史学家的反驳。大饥荒是因为斯大林的农业政策出现了整体性失误,影响是全国性的,不可能专门“种族灭绝”乌克兰去制定特殊的农业政策。这么做既费时费力,效果也难预期。强迫本地居民迁出或干脆用纳粹毒气室,集体处决等办法不更简单吗?但不管怎样,乌克兰成立了纪念斯大林主义受害者的协会,推动对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镇压和饥荒的调查。历史研究总要搅合政治,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宗教复兴也死灰复燃。一九八八年,基辅举行基督教千年庆祝活动。受莫斯科资助的俄罗斯东正教仪式遭到了乌克兰各地非官方庆祝活动的抵制。多年来像老鼠般躲地下的希腊天主教主教和神职人员走了出来,公开要求合法化。一九八九年秋,戈尔巴乔夫再次退让。他在访问梵蒂冈的前夕宣布允许希腊天主教社区正式登记。与此同时,摆脱俄罗斯控制的乌克兰独立东正教教会也宣告成立。
苏联官方的诸多政策失误更加剧了乌克兰的离心倾向,特别是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六日发生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位于乌克兰北部普里皮亚季地区,由于操作失误发生爆炸,是历史上最严重的核电事故。受辐射尘埃影响最严重的地区是白俄罗斯,但大半个欧洲,甚至远隔大西洋的美国东部都受到影响,直接损失近七百亿美元。五十六人因核事故直接死亡,成千上万人因核污染终身生活在癌症阴影下。随着灾难规模不断曝光,苏联官方处理事故的能力不断受到质疑,政府信誉不断下降。二十年后,戈尔巴乔夫在访谈中还把苏联解体的原因归结于这场灾难:“其重要程度甚至要超过我所开启的经济改革。”
当时乌克兰官方的确有不少骚操作。为了证明基辅地区是安全的,他们拒绝取消五一劳动节集会游行,并要求大家带着孩子们参加,但地下传言却是“一些党内精英的孩子已经坐飞机离开了基辅”。人们在震惊和气愤之余,越来越无法忍受当局的政治冷漠以及出于掩盖事实真相而编造谎言。乌克兰的作家、学生、医生和科学家纷纷加入到汹涌而起的绿色生态运动中,几乎每个地区都成立了环保组织。一九八七年十二月成立了一个叫“绿色世界” (Zeleny Svit)的全国性协会,集会参加者动辄数万,喊出的口号政治性也越来越强。他们认为切尔诺贝利核灾难不仅是一场技术事故,而且彻底暴露了当前体制的腐败和无能,对核事故的抗议很快转向了闹独立。
黄巾和太平天国貌似最初也人畜无害。
还有乌东顿巴斯的产业工人。由于苏联当局长期忽视工人的生活和工作条件,一旦政治局面宽松,工人们就开始自发组织罢工。他们中的大多数其实是俄罗斯族,讲俄语,却被乌克兰民族运动所吸引,将其视为对抗莫斯科,维护自身利益的有力武器。
前苏联搞得真叫失败。
乌克兰共产党第一书记谢尔比茨基还想逆潮流而动。他试图抵制乌克兰赫尔辛基联盟等独立运动的冲击,在报刊和媒体上进行宣传攻击、恐吓、骚扰,有时甚至逮捕。但因为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和公开化政策捆住了他们的手脚,这些措施看上去更像负薪救火。
一九八九年,共产党在莫斯科最高立法机构人民代表大会(大约相当于中国的人大吧)的选举中惨败,大量非共产党候选人进入代表大会,极大地鼓舞了乌克兰独立运动。 在乌克兰作家联盟的支持下,组织了 “人民重建乌克兰运动”,要求人权、支持民主化,还有更重要的:民族和少数民族权利,选举了以诗人伊万·德拉赫为首的领导层。九月二十八日,顽固的谢尔比茨基无奈辞职,继任者弗拉基米尔·伊瓦什科采取的政策基本就是退让、退让、再等死。他认为共产党必须考虑到新的政治现实,让国家、公民和宗教生活的快速制度化。
雪崩!
一九九〇年上半年共产党首次丧失了对乌克兰议会的控制, 据说有大量共产党代表在某些问题上违背了严格的党纪而被清除出去,取而代之的是民主人士。虽然还是选举了前乌克兰共产党意识形态书记列昂尼德·克拉夫丘克为议会主席,但他的屁股已经整型成右派。七月十六日,乌克兰以“乌克兰人民”的名义宣布“主权”在民。这个“民”包括全体乌克兰居民,不分国籍或族裔。当然,就没境外之“民”什么事儿了。虽然还羞羞答答没敢正式宣布“独立”,但已经是司马昭之心,有点像眼下台湾的赖清德。
面对日益高涨的民族主义浪潮,戈尔巴乔夫再次退让,提出了重新谈判一项新联盟条约。该条约广泛扩大了各苏维埃共和国的自治权,只是保留了对外交政策、军事和金融体系的中央控制权。但乌独已经走火入魔,连这点保留都不愿接受。一九九〇年十月基辅举行了学生领导的大规模示威和绝食抗议,乌克兰政府总理辞职。乌克兰赫尔辛基联盟羽翼丰满,公开宣布最终目标是乌克兰完全独立。
一九九一年八月莫斯科政府的强硬派成员发动政变。两天后政变失败,乌克兰议会马上召开紧急会议,于八月二十四日宣布乌克兰完全独立。十二月一 日乌克兰全民公投,压倒性多数(百分之九十)的人投票支持独立,克拉夫丘克当选为总统。 一周后,乌克兰、俄罗斯和白俄罗斯领导人同意建立独立国家联合体 (CIS),前苏联正式解体。
卫星上天,红旗落地,难以置信的文革口号居然成了活生生的现实。遥想当年中国所受的震撼。
几百年了,不管俄罗斯如何安抚或镇压,乌克兰的民族主义始终是一缕挥之不去的阴影,等的就是一个机会!
民族问题,说到底还是经济。经济搞不好,个人依靠自身的努力很难上进,只能指望大家伙起哄,也就是说群体的力量。看看过去中国农村经常发生的械斗。为一口井,一座矿山,全村出动,跟打仗差不多。对一个国家来说,群体的极限就是民族。
前苏联僵化的计划经济体制满足不了民众的日常生活需求,导致社会各阶层的怨气不断积累,一旦政局失控就会呈现爆炸性的后果,就像高压锅突然打开了盖子。 鼓吹独立,宣扬民族至上是动员社会最简单、最常用也是最有效的武器,因为民族主义开出的支票上总写着本民族的最大利益,即便没人关心它是否能兑现。可惜民族主义既是反专制的利器也是民主的毒药。独立看上去轰轰烈烈,得到了大多数人拥护,但乌克兰内部的民族和宗教矛盾并没有解决。如果经济发展不顺,这些矛盾极可能重新爆发。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恰恰还是经济,乌克兰栽了大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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