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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彼得.施雷米爾的奇幻之旅》作者夏米索(Adelbert von Chamisso;或者其法文全名Louis Charles Adélaïde de Chamissot de Boncourt)是法國大革命時代的法國人。大革命發生時,德意志大地上許多人激動地觀察法國,並憧憬革命,畢竟這是歷史上第一次真正有希望推翻貴族統治,建立人民統治的共和國。例如哲學家康德讚賞革命所體現的「人民意志的統一」(但他譴責革命的暴力形式),當時還是學生的另一位哲學家黑格爾、謝林、詩人荷爾德林也在革命爆發時激動地在宿舍中一起種下一株「自由之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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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為人知的身分是自然研究者,但他在十九世紀初的柏林成長,那是德國思想史上極為燦爛的時期,他也開始醉心於文學與哲學,很年輕時候便開始創作,少為今人所知的是,他的詩作在當時的德語文學界裡受到很大的肯定,例如小說家特奧多爾.馮塔內(Theodor Fontane)在寫給同代詩人斯托姆(Theodor Storm,即寫出知名愛情小說《茵夢湖》的作者)信中,便自承青少年時期因讀了夏米索的詩,才開始創作自己的第一首詩。但夏米索最重要的作品不是詩,而是這本德語小說《彼得.施雷米爾的奇幻之旅》,使他在德語文學史中占有一席之地。許多德國中學生熟知其名,因為這本小說已成許多德文課堂上指定讀物。
為什麼這本小說會成為經典?讀者可以看到各種歐洲文學中經典的主題:認同、個體性、愛情、人性脆弱、財富、忠誠與背叛、無可扭轉的命運、與魔鬼的交易。這裡出現的無影者的形象太過鮮明,也影響其他歐洲作家,例如丹麥童話作者安徒生的《影子》中,那位突然失去影子的年輕人以及其擁有自主性的影子,明顯來自施雷米爾預言的啟發。
這本出版於1814年的作品,呼應了當時浪漫主義(Romantik)浪潮的主題(大約十八世紀末至十九世紀中葉的歐洲思潮,對之前的啟蒙與理性提出反思,重視個人情感、非理性。文學上不再著重古典作品,而是轉向民俗傳說、童話、寓言等),也有與同時代的重要作品對話的企圖,例如歌德,其1808年出版的經典《浮士德》第一部中現身的魔鬼、以及魔鬼提出的交易,是這部小說隱匿的對話對象。夏米索甚至在小說中讓《歌德文集》出現在主角夢裡。但他對這主題的著迷並非因歌德才開始,早於1803年他已創作過關於浮士德的長詩;或者黑格爾,夏米索雖未在其作品中直接引用黑格爾,但他寫作時正是黑格爾的全盛時期,也與黑格爾一樣都是柏林知名沙龍女主人范哈根(Rahel Varnhagen)的座上賓。閱讀《彼得.施雷米爾的奇幻之旅》過程,總讓我想起這位觀念論大哲出版於1806年《精神現象學》中的「精神」發展過程,那不也是從素樸「感知」到「意識」、「自我意識」、「理性」、「精神」、「歷史」直至「世界精神」、「絕對知識」的一種「奇幻之旅」?
先簡單交代情節。小說主角是一位為了財富而將自己影子出售給魔鬼的浪人,他雖得到可無限揮霍的財富,卻反而悲慘,因為失去影子,遭受社會批判,他對自己全無自信,害怕他人眼光,很快地後悔這場交易,卻無能為力,只能離開最愛的人及關心他的朋友們,放逐自己,在全世界流浪,這就是他的「奇幻之旅」。
小說中最先讓讀者思考的必然是那處處浮現的主題:影子。影子其實毫無功能,存在與否並不影響正常人存活,所以小說主角不假思索地答應交易,可是一旦失去影子,他卻發現自己在社會中寸步難行,因為每個人都擁有影子,沒有影子的人被視為怪胎,是社會的局外人,被歧視、被排除。主角因此被所有人──包括其結婚對象──鄙棄,除了一位憐憫他的忠心僕人,最終他被迫必須告別熟悉的世界,浪跡到中國、西藏高原、歐亞大陸、非洲、亞太、澳洲等地,成為一位遠離人群、觀察自然的學者。
我認為影子比喻的是認同,是身分,是我們的個體性得以完整的要素。我們通常不會意識到認同的重要,或者以為即使沒有完整的認同也不重要,可是在失去認同時,就會理解,或者被迫理解,我們終究必須成為完整的人,無法以失去影子的方式生活。小說的編者前言中即指出,夏米索將財富與影子對立,破解世人只看到財富價值的迷思,指出影子才是本質的、穩固之物(Das Solide)。沒有了這種穩固本質,我們將無法成為今日的我們。
當然,也可以有不同看待影子的閱讀方式(允許詮釋空間正是經典作品的特質),例如,失去影子的主角面對巨大的社會壓力,這也使得影子象徵我們生活在社會中必須顧及的形象或者榮譽。但如果考慮夏米索一生在德國(普魯士)與法國之間的遊走,他的母語為法語卻始終以德語創作,他甚至擬參加普魯士軍隊以協助打敗來自他家鄉的拿破崙,認同、身分的遊動,以及其中對他來說的穩固之物是什麼,必然是生命中不可能不探究的主題。
他在柏林的故居,腓特烈街235號,今日懸掛著一塊紀念碑,刻著夏米索的自述:「我是在德國的法國人,是在法國的德國人,是新教徒中的天主教徒,是天主教徒中的新教徒,是貴族中的革命黨人,是民主人士中的貴族……。我不屬於任何地方。無論在何處,我都是外人。」這麼哀傷的自我理解,那難獲得他人完全接納的不歸屬感,多少也適用於那一生追求其失去影子而不可得的施雷米爾。夏米索逝世於1838年,長眠在柏林,今日柏林不只有其故居、銅像紀念他,也以他命名「夏米索廣場」,也許他終究能在柏林這個異鄉不再成為外人,終究找回了自己的影子。
夏米索紀念碑。(圖 / wiki)
作者簡介
高雄出生,苗栗、臺南長大,後移居臺東。曾在政大外交學系、政治學系及德國魯爾波鴻大學哲學研究所求學,曾獲政大補助研究生赴國外短期研究、國科會/德國學術交流總署博士生赴德研究進修、國科會獎勵人文與社會科學領域博士候選人撰寫博士論文等學術獎助,以研究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政治思想獲政大政治學系博士學位,並於德國進修期間獲歌德學院C2級語言考試檢定證書。現任職外交部,曾派駐德國,現駐於奧地利,對於歐洲德語區的思想、文化、語言、政治、文學、社會議題是著迷的閱讀者及書寫者。
作品有《德語是一座原始森林》(臺灣商務) 、《爭論中的德國》、《邪惡的見證者》(天下雜誌)、《美茵河畔思索德國》(春山)、《萊茵河哲學咖啡館》(聯經)、《維也納之心:疫情時代的德語筆記》(菓子文化)等。此外,曾獲2018年及2019年人權新聞評論獎,曾入圍2019年台灣文學金典獎,並獲2020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非小說類)。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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