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前两篇,我们亲历了1G的蛮荒与2G的战争。你可能会好奇,是什么在底层驱动着这些代际的更迭?为什么GSM和CDMA会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必须暂时离开历史的线性叙事,下潜到移动通信的“物理层”,去探寻那门关于“共享”的古老艺术——多址技术。
这门艺术,不是一堆冰冷的工程参数,而是一套关于共享、秩序与效率的深刻哲学。理解了它,你才能真正看懂整个移动通信世界的演进脉络。
多址技术融合抽象图
一、 一切的起点:看不见的“数字国土”
在开始之前,我们先要建立一个共识:在移动通信的世界里,最宝贵的资源是什么?
不是基站,不是手机,而是频谱。
你可以把频谱想象成一片广袤的土地,一片看不见的“数字国土”。这片土地的总面积是固定的,由物理定律决定,极其珍贵。而全世界数十亿想要打电话、上网的用户,都想在这片土地上“建房子”。
如果每个人都随意乱建,结果必然是信号的“野蛮施工”,大家互相干扰,谁也别想好好通信。
因此,移动通信要解决的第一个根本性问题就是:如何在这片有限的“数字国土”上,为成千上万的用户,规划出合理、高效的“建筑方案”,让大家都能共享资源,又互不干扰?
这套“建筑规划”的学问,就叫做多址技术 (Multiple Access Technology)。每一代通信技术的演进,本质上都是对这片“数字国土”规划方案的革命性升级。
二、 FDMA:最原始的“土地私有制”
2.1 核心哲学:划分地块,产权到户
FDMA (Frequency Division Multiple Access,频分多址),是人类想到的最直观、最简单的规划方案。
- 工作原理: 就像房地产开发商,直接把整片土地(频谱)切成一块块大小相等的地块(信道),然后分配给不同的用户。张三家在这块地,李四家在隔壁那块地,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 生动比喻: 多车道高速公路。每辆车(每个通话)都有一条自己专属的车道,只要在自己的车道里开,就不会和别人相撞。
- 历史坐标: 1G模拟通信时代(“大哥大”时代)的唯一选择。
2.2 中国的1G实践与“私家路”的困境
在1G时代,我们引进的TACS系统,就是典型的FDMA。当时,整个广州市的900MHz频段,被划分成了几百个独立的“车道”。
这种方案的优点是简单粗暴,实现起来容易。但缺点也同样致命:
- 土地浪费严重: 即使你只是出门买个菜(打个短电话),也必须占用一整条高速车道。车道一旦被占用,别人就无法使用,哪怕这条道上大部分时间是空着的。
- 扩容极其困难: 城市要发展,车越来越多,但高速公路就那么几条车道,怎么办?没别的办法,只能再花巨资建新的高速公路(购买新的频谱)。
记得1992年广交会期间,整个广州的1G网络几乎全天处于“大堵车”状态,因为几百条“私家车道”早已被抢占一空。FDMA的低效率,决定了它只能服务于少数“拥有私家车道”的特权阶层,无法走向大众。
FDMA原理示意图——“多车道高速”
三、 TDMA:引入“红绿灯”的时间管理艺术
3.1 核心哲学:分时复用,有序通行
既然修路的成本太高,工程师们想出了一个新办法:能不能在一条车道上,让更多的车通过?于是,TDMA (Time Division Multiple Access,时分多址) 诞生了。
- 工作原理: 不再给每辆车分配专属车道,而是规定所有车都在同一条车道上行驶。但是,路口装上了“智能红绿灯”。它把每分钟切分成8个时间段(时隙),绿灯只在每个时间段的特定时刻为特定车辆亮起。大家轮流、快速地通过路口。
- 生动比喻: 单车道的智能交通灯系统。
- 历史坐标: 2G数字通信时代的主流选择,以欧洲的GSM系统为代表。
3.2 GSM的“时间魔法”与中国式优化
TDMA的出现,是移动通信的一次巨大革命。它的频谱效率理论上是FDMA的数倍,使得“人人有手机”成为可能。
在中国移动建设的GSM网络中,这个“红绿灯”系统被玩出了花:
- 半速率编码: 当网络拥堵时,系统可以智能地将一个标准时隙再一分为二,让两个通话质量要求不高的用户共享。相当于把绿灯时间切得更短,让更多车勉强通过。
- 智能跳频: 为了对抗信号干扰,系统会让通话在不同的车道(频率)之间快速、有规律地切换。就像一辆车在多条车道间“闪转腾挪”,以避开拥堵点。
TDMA的“秩序之美”,让2G网络变得高效而稳定。但它的前提是,所有参与者都必须严格遵守时间规定。媳妇儿作为当年的网优工程师,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确保全网所有基站的“时钟”都保持着微秒级的精准同步,这就像要保证全城的红绿灯都按同一个节拍在闪烁,难度可想而知。
TDMA原理示意图——“智能红绿灯”
四、 CDMA:颠覆规则的“鸡尾酒会”
当GSM的TDMA在全球高歌猛进时,一种更激进、更颠覆性的哲学思想正在悄然兴起,它就是CDMA (Code Division Multiple Access,码分多址)。
4.1 核心哲学:各说各话,互不干扰
CDMA彻底抛弃了“划分”的概念,无论是频率还是时间,它都不划分。它的思想是,让所有人都同时、同地(同频)使用资源。
- 工作原理: 这怎么可能做到?答案是“编码”。每个用户的语音数据,在发送前,都会与一个独一无二的、高速的伪随机码(像密码一样)进行相乘扩频。在接收端,只有用相同的密码才能解调出原始语音。
- 生动比喻: 多语种的鸡尾酒会。一个大厅里,几十个人同时在说话。但因为你说中文,他说英文,还有人说法语……虽然物理上声音都混在一起,但你的大脑可以轻松地只关注和你讲同一种“语言”的人,而把其他所有人的声音都当成可以忽略的背景噪音。
- 历史坐标: 2G时代的“挑战者”(IS-95),并在3G时代成为全球统一标准的核心技术(WCDMA, CDMA2000, TD-SCDMA)。
4.2 CDMA的“黑科技”与中国的“遭遇战”
CDMA的理论优势是巨大的:容量更大、保密性极强(因为不知道密码就无法窃听)、通话更平滑(软切换)。
但这种“黑科技”的实现难度也是地狱级的。它要求网络必须能做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精准的功率控制。
【重点信息提示】
功率控制 (Power Control): 在CDMA的“鸡尾酒会”上,如果有人嗓门特别大(发射功率过高),就会把所有人的声音都盖住,这就是“远近效应”。因此,系统必须像一个宴会指挥,实时命令离得近的人“小声点”,离得远的人“大声点”,确保每个人的声音到达“听众”(基站)耳朵里时,音量都差不多大。
2001年,中国联通上马CDMA网络时,就在这上面吃了大亏。由于当时国内的技术积累不足,网络实测的功率控制精度远达不到理论要求,导致网络容量大打折扣。后来,中兴等国内厂商通过算法优化,才逐步解决了这个问题。CDMA的复杂性,也正是高通能借此建立起庞大专利壁垒的根本原因。
CDMA原理示意图——“鸡尾酒会”
五、 抉择的艺术:技术路线背后的战略考量
现在,我们可以回头来回答上一篇文章留下的问题了:为什么中国在2G时代,主流选择了技术理念相对“落后”的GSM(TDMA),而不是看起来更先进的CDMA?
因为,一个国家的技术路线选择,从来都不是一道纯粹的数学题,而是一道复杂的政治经济学题。
- GSM的“确定性”: 在90年代中期,GSM产业链成熟、商用稳定,选择它,意味着选择了“确定性”。对于一个急于普及移动通信、让数亿人“用得上”电话的国家来说,这种确定性至关重要。
- CDMA的“不确定性”: 而CDMA,则充满了“不确定性”。技术上不成熟的风险、产业上被一家公司(高通)“卡脖子”的风险,都是当时我们难以承受的。
最终,我们选择了一条务实的道路:用GSM解决“有和无”的问题,同时让联通探索CDMA,为未来储备技术,保持对主流技术演进的跟踪。 这个看似中庸的决策,在今天看来,充满了东方式的战略智慧。
六、 结语:共享的艺术,永恒的进化
从FDMA的“土地私有”,到TDMA的“时间秩序”,再到CDMA的“编码和谐”,多址技术的发展,就是一部人类在有限资源下,不断追求更高效、更公平的“共享”方式的历史。
这门艺术,在4G/5G时代,演进成了更为精妙的OFDMA(正交频分多址),它像一个天才的规划师,能把一条高速公路(频率)同时划分成无数条宽窄不一的“定制车道”,让跑车、卡车、自行车都能同时高效通行。
而在未来的6G,更智能的NOMA(非正交多址)等技术,甚至允许多辆车在部分路段“重叠”行驶,再通过AI技术在终点将它们完美分开,将频谱的利用效率推向物理极限。
多址技术的进化永无止境。而它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将为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带来连接方式的巨大变革。
下期预告
第5篇 | 3G:标准“三国杀”——WCDMA、CDMA2000与TD-SCDMA的博弈
基础已经打好,大戏即将开场。在3G时代,中国第一次,将自己的技术方案(TD-SCDMA)摆上了世界的牌桌。这背后,有着怎样惊心动魄的国际博弈?三大运营商领到三张不同的牌照,又将上演怎样一出“三国演义”?敬请期待。
互动话题
FDMA的“私家路”、TDMA的“红绿灯”、CDMA的“鸡尾酒会”,这三种比喻,哪一个让你对多址技术有了更深的理解?你认为未来的通信共享,还会有怎样脑洞大开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