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假期,我去大理收集彝族民歌。弄了一首三句的:“麦子不熟你不来,麦子熟了你来了。傈僳族的等着!” (撒麻麻--罗马歇,撒麻-罗歇-拉呀哇。已似绝里绝--砸!)有点失望。我是奔情歌去的,结果弄了首战歌,猴儿吃麻花—满拧。
乍一看歌词莫名其妙,其实还真有内涵。自古大理一带的各兄弟民族就为了争抢有限的生存资源而斗争。长期反复较量,尘埃落定的格局是:白族和汉族占领了平坝地区,种植稻子和其他高产农作物,生活以农耕为中心。彝族被赶上山,但也稳住了阵脚,定居山腰。种植耐寒而且耐旱的麦子,包谷等,兼职打猎。最落后的是傈僳族,居无定所,当了游击队。他们不种东西,靠打猎,采集,和劫掠为生,怎么也发展不起来。
彝族麦子刚播傈僳族就盯上了。然后用大象的耐心等待到麦熟。这就是“麦子不熟你不来,麦子熟了你来了”。彝族兄弟当然也不吃干饭,每年都打麦子保卫战。就这样两个民族结下了世仇。“傈僳族的等着”,是彝族部落的动员令和集结号。
歌很短,曲调简单,艺术上不出色。前两句慢拍,是自然铺垫,忧伤,无奈,压抑,风格RAP。第三句浓缩愤怒和鲜血,战斗力爆棚。而最后二字“绝砸”,音量炸弹。是一头被打得浑身是血的公牛陡然跳起,所以,这是一首道地的爷们歌。回京后我唱给上下铺哥们儿听,都说酷。一下都会唱了。那些日子我们去游泳,嫌换衣服麻烦,一人买了件儿毛泽东式的睡衣。每次去,用毛巾包头,身穿睡衣,用彝语边走边吼。搞得路人皆侧目:疯子!不用说,安定医院吴大爷上班时间又打瞌睡了。
但是疯也有魅力。不几天,全班男女老少都“绝砸”了。文艺委员小美说这首歌原始,野性,爱这歌爱得发疯。开班会,她小人家亲自指挥全班狂吼“绝砸”。我问她,你对这首破歌儿的爱啥时候转移到我身上啊?“麦子不熟你不来” -- 我可一直等着呢。
一首来自大理彝族的,默默无闻的民歌,成了北京一所大学的班歌。也是匪夷所思。
然后学校就开运动会了。小美规定,这次我班就练“绝砸”。第一句由女声合唱,第二句男生合唱,最后那句,全体用最大音量,连吼三次,必须喊出气势。
当时谁也没想到,第二天的运动会上,彪悍粗野的“绝砸”吼声席卷了全校。虽然没人能听懂唱得是什么,但都感到了那歌排山倒海,勇不可挡的气势,最后一句,如“乱石穿空,惊涛怕岸”。在“绝砸”的狂吼中,敌军啦啦队“加油”的呐喊被彻底淹没。外班同学普遭雷击。敌将精神被压倒,纷纷落马,引起了更大的惊慌和更多的落败。 6park.com
我是游一百米自由泳的,从头游到尾,连水声都没听见,满耳朵的“绝砸”。挥动的也不是手,是抢割麦子的镰刀。那天我游出了个人最好成绩,得了全校第二。第一名原来是他们那个省的游泳队的,据说就要去国家队了。同样的疯狂不断重演,比赛结束,我们班得到了历史最好名次。系主任黄老太太先是兴奋地搓手,后来索性跟着喊起来了。我保证她三十年代在英国留学,看牛津剑桥的划船赛时,没听过这么火爆的歌。
意外的成功把我们自己惊呆了。班里在楼后的草地上举办狂欢会。买了大量的烤串,啤酒,和卤牛肉,全班唱着“绝砸歌”,扫数喝到半傻。本校第一彝族美女小美格格笑着,逮谁跟谁碰杯。彝族汉子们都“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看--,看--我们下次怎么扁他们这帮傈僳!我把小美拉到一边,问她麦子熟了没有?那首歌可是我写的。她说呸,这么棒的歌,你特么也得写的出来啊。
这丫头就这么野蛮。就用她的野蛮和这首歌的野蛮结束这个帖子吧:
撒麻麻--罗马歇(麦子不熟你不来), (iii –- 555)
撒麻-罗歇-拉呀哇(麦子熟了你来了), (ii – 55 – 5ii)
已似绝里绝--砸!(傈僳族的等着)! (5i76-5—2) 6park.com 6park.com
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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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animal world”(动物世界)里常说的,绝砸歌闹的这些动静“did not go unnoticed”(没有逃过警惕的眼睛)。学校孙副书记给黄老太太打了电话,说中国人运动会,你们唱洋歌也就罢了,怎么还拿了总分第一,岂有此理么。要查一下。黄老太太说,小神,你能不能不给我惹事啊。你们今天唱的那号子,有点像意大利文,又像法文,到底哪国文,我反正听不出来。。。我说,彝族话啊。有录音为证,我一个字一个字记下来的。老太太松口气,说,这孩子,不早说。擦把汗又说,你们这号子还有别的不妥没有?我说,没有没有,“绝砸”是一种场,传递万众一心,压倒一切的能量,精神上跟国歌一致啊。老太太说,怪不得我听着带劲呢。又看看我:你把词儿给我,校领导要看。还有,等我回话,暂时禁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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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禁唱,班里炸了锅。小美说宪法保障言论自由,得讨个说法。不少人站边小美,说要到校部抗议,不行就到教育部。一哥们说小美你爸不是国务院的吗,咱索性一竿子捅破天。比较稳重的同学说,别胡扯了,你们丫的这是把小神架火上烤,还是见好就收吧。两派争论,激进派占上风,但仍然相持不下。小美说,对了,神采,你说。我说你们都要暴动了,我能说啥啊。小美说,事都是你惹的,谁让你放假自个儿到大理去玩呢?我说,完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你们一群暴民,我说话你们也得听啊。众人都说,谁说的,说得对我们就听。我说,那好,都回屋睡觉去。站起来就走。
小美一把抓住我,不行,说不出个一二三不许走!众人纷纷附和。
我问,你们谁知道美国老兵到华盛顿示威抗议,被麦克阿瑟和巴顿用大炮轰死,什么目的也没达到。黑人搞民权示威,结果结束了种族隔离,获得了选举权,示威完胜。区别在哪?众人答不出来。我说,区别在提出要求的时机。老兵败在选择的时机不对,解决的条件不成熟,没法满足。黑人胜在时机到了,解决的条件成熟了。
小美说,别扯美国,我们不知道。
我说,好。那就说说现在。现在校方没有说这首歌怎么坏,只说要研究一下,还没有回话。时机就像没熟的麦子,我们应该像傈僳族一样等待。而不是去抢收。否则你纵拼掉全部落一半的性命,割到的也是没法吃的麦子,对吧?
一次轰轰烈烈的学运,就这么平息了。
其实都是自寻烦恼。没两天学校就说了,爱国歌曲,继续唱吧 -- 别让傈僳族的听见就行。据黄老太太剧透,孙副书记把绝砸歌拿给中央民族大学的曲比阿贤教授看。曲比教授一边唱一边打拍子,最后眼泪都流下来了。说绝砸歌使她想起了她的爷爷,和爷爷那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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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神采于2020_04_22 23:58:07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