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送交者: 马悲鸣[☆★★声望品衔12★★☆] 于 2024-09-23 0:26 已读 2697 次 | 马悲鸣的个人频道 |
冯敬兰：为什么不说出凶手的名字（上）
6park.com【作者简介，1950年生，祖籍河北蔚县。1966年初中毕业，1968年下乡黑龙江宝清县852农场。1978年辗转河北任丘华北油田，1991年调回北京。做过多种职业。退休前为中国石油文联秘书长。1983年开始文学写作，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出版作品集《夏日辉煌》《昨夜西风》《谁主宰着我们》《你到底要什么》《随心而动》《风景》《风起莲月》等。】
6park.com我是原北京师大女附中1966届初中生。
6park.com2007年9月，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原师大女附中）在90周年校庆活动中，因把1966届高中生宋彬彬评为90名荣誉校友之一而广受舆论抨击，有人甚至扬言要把她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作为女附中“文革”期间在校生，我从来没有看到听到宋彬彬有过任何暴力行为，于是写了《请放开宋彬彬》一文，发表在搜狐网12月13日的个人博客。
6park.com此后的七年里，又写了几十篇关于母校“文革”的文章，主要发在搜狐、网易和共识网上。
6park.com我不是专业从事历史研究的学者，而是一个文学写作者。在写作过程中，我时时告诫自己，对重大事件的追溯与还原，一定要有亲历者自述，有旁观者证言，因果皆有出处，不要把母校“文革”初期的大小事件写成迎合读者的“演义”。
6park.com我经常被人质问：你为什么不说出凶手的名字？有人从美国打电话来能和我争论一个钟头，也有在网上公开发文指控“冯敬兰包庇罪犯”。十多年来，这个问题时常在一些圈子里提起，有的还是文革历史研究者。老实说，我被问得不胜其烦。
6park.com最早公开撰文披露校长之死的是高一（3）班校友王友琴，她是1966年8月5日高一（3）班组织的游斗校领导的亲历者和目击者，尽管她是被胁迫的，但仍旧是一线的见证人。
6park.com王友琴在她的处女篇《女性的野蛮》（1986年）、成名作《1966：学生打老师的革命》（1995年）和《文革受难者》（开放杂志出版社2004年初版和琴艺书屋2019年再版）中，以旁观者视角多次提到红卫兵“杀死了校长”，或“校长被虐杀”。
6park.com近日，我重读了《文革受难者》（琴艺书屋2019年版）的“受难者列传”卞仲耘篇。王友琴用上万字洋洋洒洒地写了批斗校领导的全过程，五个被斗者被乱棒横扫，暴力场面血腥而震撼。关于卞校长她这样写道：“她孤立无援地死在红卫兵学生的乱棒之下，甚至没有可能做一点点反抗来保护自己。” “文革的需要就是把她打死的唯一理由。无论从处死的方式方面还是从处死的理由方面，都是绝对的前所未有的残酷。” “ 1966年8月5日发生的卞仲耘之死，是八月杀戮的开端。”王友琴迄今有无数的拥趸，在“文革”研究领域占据着制高点。我不禁要问，既然定义为虐杀，既然是一线目击者，（你王友琴）为什么不说出凶手的名字？为什么一些文革研究者只叫好不质疑？
6park.com历史学者叶维丽发表过中英文的《卞仲耘之死》，网刊《记忆》（47期）发表过关于女附中“文革”初期校长之死和宋彬彬“8.18”戴袖章的座谈会纪要（30，000字），《炎黄春秋》2010年第8期发表过《卞仲耘之死的另一种说法》，因为颠覆了王友琴的叙事，问题就来了，你们为什么不说出凶手的名字？你们究竟怕什么？在某些圈子里，至今仍有学者、作家不断发出质问。王友琴可以不说，我们不可以不说，似乎不说出凶手的名字，就在有意包庇。
6park.com在“八五事件”中，谁是凶手？我理解凶手即用暴力手段夺校长性命者。
6park.com校长之死是一桩蓄意杀人案吗？校长是被乱棍当场打死或重伤致死吗？抑或是被施暴者一棒毙命的吗？凶手是全程存在或是出现在某一时段？
6park.com最近，有致力于文革研究的学者朋友希望我就凶手问题做一简要回答，我却之不恭，愿尽量简明扼要地再次回溯和梳理游斗校领导的整个过程。想获得阅读的文学快感，建议去看王友琴新版的《文革受难者》列传。
6park.com1. 发起者
6park.com1966年8月5日下午，由高一（3）班少数干部子女发起的游斗校领导的过程中，少数学生对五位校领导殴打体罚、侮辱折磨，党总支书记、副校长卞仲耘不幸遇难。此一事件被文革研究者约定俗成地称为“八五事件”。
6park.com1968届高中生、高一（3）班学生顾湲回忆：“八五游斗是我们高一（3）班发起的，发起带有偶然性。是谁发起的？主要是高一才来女附中的学生，多数是军干子弟，文革时特别凶。”她们决定游斗“黑帮”，要求教室里的同学不分阶级出身，必须都参与。理由之一是工作组在的时候不让斗黑帮，现在他们走了，我们可以斗黑帮了；理由之二是现在“主义兵”（全称：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是反工作组一派，1966年7月31日由原名“红旗”正式更名）成革命的了，主席已经发出号召，我们也要革命，也要斗黑帮。
6park.com高一（3）班学生王友琴在《女性的野蛮》（1986年）一文中以旁观者身份写道：一天下午，这一派的一些同学在教室里开会，“我们要坚持斗争的大方向”，“走，打黑帮去！”她们这样说，似乎这可以使她们摆脱因工作组问题而产生的困境，并以此进一步证明她们的“革命”性。王友琴目睹了五位校领导在操场被侮辱被推搡以及在宿舍楼旁小高台上被批斗的场面。当批斗结束，校领导被押往东楼后小操场劳动体罚时，她写道：“我站累了，或许是因为对一种自己不能参与的恐怖行为也难保持长久的兴趣，就回宿舍去了。以后的情况我没看到。”她再次听到有关卞校长的消息，是在食堂吃晚饭过程中。
6park.com时任教导处副主任的梅树民老师，多年后也证实了游斗活动发起者为高一（3）班部分干部子女。
6park.com2. 游斗对象和过程
6park.com游斗对象：党总支书记兼副校长卞仲耘、主持日常工作的副校长胡志涛、副校长刘致平、教导主任汪玉冰和副主任梅树民。校长位置空缺。
6park.com游斗过程：一是围着大操场“游街示众”，以扩大影响，吸引更多人参加；二是在宿舍楼旁的一个狭小高台上批判斗争；三是押到东楼后小操场强迫劳动和体罚，把整筐土、大花盆搬来搬去。
6park.com整个过程中，不断有各年级学生围观，人数时多时少，聚聚散散。我的一位同班同学是最早的目击者之一。她说：“当时学生不多，就是高一的，有人不断出来，给他们头上戴高帽子或纸篓。后来人多了，我就回教室了。”围观的学生证实说，由于胡志涛校长不承认自己是黑帮，有个学生把一大瓶墨水，兜头泼了她一身，说：“现在就让你变黑！”随着游斗活动的升温，对校领导的侮辱和推搡，很快演变成暴力殴打。有人提议去木工房拿棍子，一些学生就取来报废的桌子腿椅子腿，上面还带着钉子。据目击者指认，在游斗过程中对校领导施加暴力和侮辱行为的，不仅仅是高一（3）班的少数学生，也有高一其他班和初二年级的学生。其中有个别出身不好的学生为了表现革命，也殴打了老师。
6park.com3. 游斗结束，
6park.com校领导分散到各处
6park.com打扫楼道和厕所
6park.com刘致平副校长和梅树民副主任去打扫教学楼厕所，胡志涛校长打扫小操场东北角的“旱厕”，卞仲耘校长和汪玉冰主任去宿舍楼打扫厕所。到此为止，五位校领导尽管被殴打折磨得伤痕累累，面目全非，但意识清楚，都能行走到指定地点打扫厕所。
6park.com4. 卞校长怎样昏倒？
6park.com卞校长和汪主任在宿舍楼从五楼到一楼打扫厕所，并没有几人亲眼目睹。7月底工作组撤离后，学校已陷入无政府状态，大量学生跑去海淀区的大、中学校看大字报，住校生同样减员。刘进在多年的调查中没有亲历者提供的可靠资料。只有我的一位同班同学在2002年叶维丽的调查中提到，她看见初二年级一个学生按卞校长的头，强迫她喝水池里涮墩布的脏水，至今她仍坚持这一说法。她还曾说看到卞校长从楼梯上滚下去，是在第几层楼梯？是被人推下去，还是恍惚中踏空跌落，一直语焉不详。
6park.com对于一个体力不支、精神恍惚的老人（卞校长1916年出生，时年50岁，是五位校领导中最年长者），身体偏胖，若从楼梯上滚落，造成致命伤的可能性最大，譬如颅内伤、胸腹部闭合伤和肢体骨折。卞校长被发现时，是躺在宿舍楼的门口。如果她从楼梯跌落造成重伤，应该是无法走到门口的。不知道她是如何挣扎到大门口，终于不支而倒下。
6park.com王友琴在书中披露：下午5点来钟的时候，卞仲耘已经失去知觉，大小便失禁，倒在宿舍楼门口的台阶上。但是依然有一些红卫兵在那里踢她的身体踩她的脸，往她身上扔脏东西，大声咒骂她“装死”。（《文革受难者》2019年版P40）这个场面不是王友琴亲眼所见，如前所述，校领导在宿舍楼前小高台被批斗一结束，她就离开现场回宿舍了，直到晚饭时才出门去食堂。
6park.com有位初三年级的学生回忆：“我看见在北门附近卞校长坐在地上靠着西边墙壁，几个初一的小孩围着她用水泼，说要泼醒她，我说怎么能用脏水泼呀，那几个小孩就跑了。”她看见的卞校长是靠墙坐着，离门口还有距离，她以为卞校长中暑了。该同学还记得，是她和工友王永海一起把卞校长挪到手推车上，她还找来一些粉色的干净大字报纸盖上，和王永海一起把车推到后院桃林下阴凉处。当然，这也是一个人的记忆，姑且听之。
6park.com总之，昏迷的卞校长在下午（中伏第17天）的暑热中，至少被暴晒了两个小时。游斗、侮辱、惊吓、殴打、体罚、干渴、脱水、没完没了的折腾，失去知觉后的暴晒，救治的延宕，一项一项地叠加。即便是年轻、健康的生命也难以保全，何况是将近老年、患有严重基础病的卞校长？她在1966年7月3日给邓小平信后所附的报告《北京师大女附中文化大革命运动遭受坏人破坏的情况》里披露：“我从五八年起就不断患病，几度长期住院，动过手术，现在患有心脏病（主动脉硬化症）、高血压等症，在这次被打的前几天，在北京饭店医务室检查，血压是高压180，低压110。”她说的被打，是在6月21日、22日两个下午的全校斗争大会上。
6park.com5. 抢救
6park.com被搁置在手推车上的卞校长再次引起关注，已经是晚饭后。现场聚集的学生越来越多，许多人参与了送医过程，此不赘述。
6park.com王友琴书中写道，送到医院的卞校长，早已死去多时，尸体已经僵硬。她早已离开现场，怎么知道卞校长“早已死去多时”？她也没有参与送医过程，怎么知道“尸体已经僵硬”？假如王友琴的叙述属实，卞校长已经僵硬的遗体是否应该被送进太平间而不是抢救室？
6park.com据高三（4）班学生徐岩春回忆，很多同学都去了医院，当时就在门诊大厅里等着。“这时候，医生就管李松文要证明、要担保人，起初他就写了自己的名字，医生说写你一个人不行，于是又写了几个学生的名字。李松文曾经教过我，又是我把他找来的，所以他写了自己的名字，第二个就是我。”担保名单给了医生后，卞校长就被抬进抢救室了。此处证明卞校长尚有生命体征，不是已经僵硬的尸体。
6park.com高三（4）班同学李乐群也记得，到了医院医生不敢给治，说学校送来的是走资派，必须要开证明，咱们还到学校开证明了，没开出来。
6park.com李松文老师记得，邮电医院的医生要求出示学校证明方可抢救，为此双方发生了争执，最后达成共识，由李松文老师签名担保。李老师27岁，出身好，北师大1963届数学系毕业来到女附中执教。从1964年开始教我们班的平面几何课，我很熟悉他的字体。李老师在一张纸上写了学校的名字，自己的名字，征得学生本人同意，又写了在场6个高中生的名字，交给院方。名单由独立制片人胡杰的电影《我虽死去》公开披露，但是被我们看到，是在搜狐网我的文章《请放开宋彬彬》后边的跟贴里。我一眼就看出是李老师的字体。依次写着：师大女附中 李松文 徐岩春 李小琦 马恬 王满华 刘进 宋彬彬。他从右往左竖着写，是传统的一种书写习惯。
6park.com师大女附中 李松文 徐岩春 李小琦 马恬 王满华 刘进 宋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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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park.com宋 刘 王 马 李 徐 李 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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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park.com彬 华 琦 春 文 附
6park.com中
6park.com这个名单影印件后来成为王友琴指控宋彬彬为杀死校长的红卫兵负责人的“有力证据”，曾在她早年的书中出现，但是2019年琴艺书屋再版本已经删去。证据不见了，指控仍保留：“七人中有一名青年教师，6人是红卫兵学生。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是宋彬彬，该校高三学生，红卫兵负责人。”她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白纸黑字坚持指控宋彬彬是暴力致校长死亡的罪魁祸首。王友琴是1979年全国高考文科状元，是文学博士，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把排在末位的宋彬彬认定为“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退一步说，即便宋彬彬排在第一位，又从哪里看出宋彬彬是杀人的组织者呢？难道杀死校长还要和众人把她送医院抢救？还授人以柄留下一个整齐的7人名单？
6park.com给医院作保的老师学生名单，为李松文老师手写
6park.com高二（4）班学生马恬回忆，当晚在医院刘进让我和王满华留下值第一班。我当时心里很害怕，不敢走近去看，只是在一旁看着医生把卞校长贴在身上的衣服全部剪开，然后打针。后来就听说卞校长已停止呼吸了。
6park.com附：医院开具的死亡诊断书
6park.com邮电医院死亡诊断书（摘要）
6park.com卞仲耘 女 48岁（注：在场老师学生不知道卞校长确切年龄）
6park.com北京师大女附中干部
6park.com66年8月5日下午8时55分死亡
6park.com死亡原因 死因不明
6park.com病症 躯干部外伤 昏迷待诊
6park.com医师 徐南图
6park.com66年8月7日
6park.com（邮电医院住院处盖章）
贴主:马悲鸣于2024_09_23 0:26:42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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