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军归国战俘 -“将来回去，你们就是叛徒”
Repatriated CCF POWs of the Korean War – XV
 

承前文：“两名营级干部的交错人生 –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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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兴东，1923年生，江苏灌云人。上过4年小学，1941年2月参加革命。1950年8月时已为解放军第38军副营级干部，但很快他获悉父母在江苏老家被土改工作组枪毙了。等到他脱离部队（不清楚是要复仇还是要静一静）、再被保卫干部抓获后被开除党籍，此时38军已经过江。宪兵押着过江一路追赶部队，他被贬为113师337团副排级干部。至1951年3月11日，美军正处于全线攻势，38军和50军在汉江南岸被打残，彭帅电周恩来：“敌7日开始全线进攻，为缩短我方防线，争取时间，决定放弃汉城，采取运动防御…”。就在同一天，被下放到337团3营8连3排的谭兴东在清平川地区的仲美山投奔了美24师19团。谭兴东肯定没志愿选择“抗美援朝”，但他过了江就没打算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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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俘营的文化课堂里，前共产党员「谭兴东坐在讲台上，脸上的表情是他从解放军中带来的，很熟悉，很亲切，很温暖。“同志们，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咱们都是中国人，不来朝鲜作战，互相也不会认识。我们大家，都是遭难的人，无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说的话你们可以想一想。你们中间，多数人是共产党员、共青团员，是军人。你们回想一下，按共产党的章程、军法，哪一条规定可以当俘虏？又有哪一条规定告诉了当俘虏以后应该怎么办？是我们没有过俘虏吗？不成功则成仁，希特勒、蒋介石、毛泽东都一样。我当兵的时间比你们长，毛泽东把我们的军队叫作钢军、铁军、英雄军，从来没有说过有俘虏兵。现在，我们这些人，在部队的名册上已经没有，打死了，失踪了，叛变了，就是不承认被俘。我们愿意打败仗吗？我们愿意当俘虏吗？你们有些人天真、幼稚，到现在还想斗争、当英雄，回国，想保持共产党的气节，你们了解共产党吗？不要说你们这些人，就是我，有过功劳的人，共产党的股长，放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今天，我就向你们讲讲共产党的历史，讲讲“AB团”“改组派”，讲讲共产党里的大人物为什么也会逃亡国外、叛变，讲讲共产党里人与人之间的残酷斗争……”。讲完台下哭成一片。谭兴东每一次上课都能在被俘志愿军心里产生饥饿、毒打所不能起到的效果。很多同志怕听谭兴东的课，一听到他的苏北口音就发抖」（《厄运》）。
1954年1月， 1万4千多名原中方战俘拒绝听信李克农、乔冠华所辖“解释代表团”的承诺去了台湾，其中包括谭兴东（事实上即使谭兴东在战俘营一言不发，他回大陆确是死路一条）。与谭兴东相似的还有英国战俘Andrew Condron等22名英美人，不过他们反方向选择去了中国大陆。据1953年9月25日人民日报，英国战俘安德鲁·康德伦发表声明，说明他拒绝遣返回英国的理由：“在我过去曾生活在其中的那个世界，千百万人得不到这些简单的快乐。西方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后果是污泥和血腥，是孤儿和寡妇，是朝鲜、越南、马来亚和其他国家的受苦难的人民。我决心在争取我所信仰的较好世界的斗争中，尽自己的一点力量。” 据1954年1月28日人民日报，唯一的英国战俘、皇家海军陆战队的安德鲁·康德伦回答他为什么不希望回到英国去的问题说：“我不愿意回到一个迅速地在变为美国殖民地的英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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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Condron同时在长津地区乾磁开被俘的美营级干部John N. McLaughlin少校1953年9月离开板门店回到美国。为表彰其在中方战俘营的出色领导能力，他于1953年12月升为中校，回溯至1951年7月生效，1954年1月获Legion of Merit（给指挥员的二等功）。而营教导员孙振冠1953年9月离开板门店后没有被立即送往东北昌图“归来人员管理处”，而是留在开城为之后的对去台战俘“解释”工作出谋划策，结果“解释”工作只召来了440人，另外一万四千多人据说被“挟持”去了台湾（例如谭兴东），“解释”工作人员们有很大挫败感。1954年1月解除“解释”顾问工作的孙振冠等干部到达昌图归管处，再次被编入军官小组，以赵佐端为组长，由归管处主任郭铁直接管理。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归管处的干部多是原先关押McLaughlin等洋人战俘的原班人马。在归管处的审查是决不马虎的，绝不是红红脸、出出汗、扯扯袖、咬咬耳这种“你好我好” 式的和稀泥，而要入脑、入魂似地向党交心。前战俘营的难友同志之间，为了爭取立功而對自己、對他人無限上綱，出現了歷史上常見的誘供、逼供。由於戰俘們主動地配合，審判者們的急功近利心理、對自己人内部歷來存在的嚴酷與不信賴的敵視、懷疑情緒發展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厄运》p337）。门培英（538团政治处宣教干事）回忆说：交代时的要求，多揭错误，少说功；在认识上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能相抵；主动交代从宽，别人揭发从严；检查从严，处理从宽（《忠诚》）。张泽石说：这种背靠背的相互揭发，更加重了大家心中的阴影，相互间的关系也变得紧张起来（《我的朝鲜战争》）。改开后有战俘回忆：“回国那阵儿互相揭发，有多少不实之辞？把同患难的战友坑了一辈子，到现在有谁忏悔了？争着排座次还忙不过来呢”（《战俘纪事续》p127） 。钟骏骅（538团卫生员）说：“有些人也是，在人家面前就想多揭发几个人嘛，好像自己就松活一点。哪点松活啊？结果一样地把人家也抽（揭发）上去了，把你也抽（揭发）上去了......实际上那就喊互相揭发吧。”（VOA李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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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8月份左右，由普通战士构成的各教导团的处理结果陆续下来了，没有一个人不受处分，绝大多数人被开除党籍、团籍，还有不少人开除了军籍；多数表现“好”的同志被复员回原籍安置，少数被押送回原籍监督劳动，个别的直接进了监狱(前文：安宝元)。这些在敌人残酷折磨下坚决斗争、没有掉过一滴泪的硬汉都禁不住抽泣起来，有的还失声痛哭。孙振冠听说后心情十分沉重，一方面觉得自己把他们领回来还承诺记功入党对不起这些同志，另一方面感到唇亡齿寒自身难保了，因为自己是战俘营里斗争的骨干啊！（《记者写天下》）
11 月中旬孙振冠被最后一批处理：“开除党籍 ，承认被俘前军籍” （《忠诚》p139）。依据是解放军总政治部《关于被俘归来人员的处理办法》：…“在被俘期间，虽曾一度消沉或犯过错误，...错误较重，但确无反革命行为者，承认其被俘前的军籍；错误较重者，应给予较重的党纪处分，直至开除党籍”。因其原为营职干部，给予转业安排工作。孙振冠离开了归管处撂下一句话: “咱们不能向党讨价还价，我对得起祖国，问心无愧”（《战俘纪事》） 。孙振冠转业分到鞍山钢铁公司无缝钢管厂，报到后他又被分配到鞍钢系统的吉林通化市七道沟铁矿任供应股股长(副科级)，负责管理仓库的设备（《忠诚》p213）。1955 年 10 月初，孙又一次借到鞍山出差的机会去人事处询问自己的处理结论。管人事的同志望了他一眼，默默地把结论材料递给他。结论的大意是: “孙振冠同志被俘后，政治上一度动摇，暴露了我军秘密，这是变节行为…”后来，他在回忆录中写道：“我们这些在美军俘虏营里都没有掉泪的汉子，这时纷纷掉泪了：难道我们爱祖国、爱组织、爱人民，坚决不去台湾、选择回国，就是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我的心，开始麻木……”（《复兴记VI p75》） 6park.com
McLaughlin在1954年恢复健康后继续在海军陆战队从事领导工作，1960年7月升上校，1967年升准将。1968年2月他作为陆战一师副师长去越南作战，1969年获Navy Distinguished Service Medal（给指挥员的一等功），到1975年已经是中将军衔、任美海军陆战队太平洋战区司令员，最后于1977年退役。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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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 年庐山会议上，彭帅倒台，陆续成了大阴谋家、大军阀、反党篡军野心家、三反（反共产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分子，不久他的副司令洪学智也受株连下放为吉林省重工业厅厅长。1962年洪学智意外发掘了在通化当技术科长的孙振冠，于是调孙到省重工业厅任调研科长，并兼任洪学智的秘书（《重围》p278），还恢复了党籍。好景不长，洪学智很快泥菩萨过江，孙振冠也戴上了各种罪名：“洪学智的铁杆保皇派黑爪牙、大叛徒、国际特务”，受到喷气式批斗猛抽，被关牛棚劳动改造，不准回家，第二次被开除党籍。专案组对他的11岁的孩子也不放过，儿子来送东西被没收、呵斥后被撵走，还指控他儿子张贴反动标语（有可能导致死罪）。亏了妻子眭玉梅顶住，才没有家破人亡（《忠诚》p213）。这时遍体鳞伤的孙振冠想起曾与阴魂不散的谭兴东的一次对话：
「谭：老孙，识时务者为俊杰，想想看，咱俩这样子回去能有個好嗎？鬥爭、運動、尾巴、帽子，你我都是過來人，比不得那些大老粗、年輕娃娃，政治上不能太幼稚。
孙：我自幼信仰共產主義，從小就相信共產黨。咱倆志向不同，不要互相勉强吧！
谭：老孙，我的課你不去聽，台下那麼多人嚎啕大哭你不會不知道吧？你就不動心？
孙：你把他们骗到台湾去，你良心上过得去吗？
谭：共产党那一套我见多了，多少无辜的人死于这斗争、那运动，争权夺利，自己人杀自己人。老孙，你今天骂我是叛徒，将来回去，你也就是叛徒！」（《厄运》p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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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不说谭兴东有先见之明，回国后的30余年间，绝大多数归国战俘戴着“叛变”的帽子，作为“叛徒”被打残致死自杀的人不计其数。直到1980年平反后，孙振冠才卸掉了背了大半生的政治包袱，1983 年调任吉林环保局调研员，一直到 1989 年离休（《忠诚》p320）。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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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cLaughlin于2002年8月去世。他的难友William H. Funchess（美24师19团被俘战士）在2019年曾说：“I knew both Major McLaughlin and Colonel Thrash [Thrash为美海军陆战队航空兵中校，1951年12月击落被俘] in POW Camp 2. Both were highly respected and provided great leadership for the other POWs. Both of these men should be remembered forever. ”可见所言非虚，因为如果McLaughlin只是美军宣传口炮制的假英模的话，作为二号战俘营内当事人的Funchess没必要在多年后还帮他说话。英军士兵Condron在中方战俘营曾真心了皈依共产主义，但在切身体验了最高领袖的全过程民主后，于1960年代润回了“变为美国殖民地” 的英国，职业是上门推销大英百科全书，继续在充满“污泥和血腥”的西方资本主义生活。
孙振冠2000年4月因病去世，他的最后愿望是再穿一回军服（长春《新文化报》）；毕竟他的军籍在1950年12月9日被俘后就不被“我军”承认了，即使52岁后得到平反，也没法再征召入伍。孙振冠曾经的一个罪名是“与被敌人操纵的朝鲜地下党合流”。被遣返到北朝鲜几年后，“贪生怕死暴露组织”的朴相显被处死，“带枪投敌首鼠两端”的李学九也被自杀。


贴主:宋阿毛于2024_08_30 11:30:00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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